那一年刚开学，夏侯信按照分班情况表来到自己所在的教室。他仰头看了看门上的金属名牌，一年一班，若偷懒省去汉字的话，这个班级名写出来跟宋体破折号似的，俩数字一挤在一块儿，想想就好笑。
起初，他应赵凌云的要求坐了这位小学同学旁边的位置，后来到了班会时间，班头不知从哪儿弄了张座位安排表，两人便成了前后排关系，赵凌云的同桌是个胖子男生，夏侯信的同桌则变成了苏榭。
一开始夏侯信对苏榭的印象还不及对那个胖子的印象深刻，毕竟男生之间交朋友，往往一场球一把游戏便熟络得好似上辈子也认识。而少女总是温文如水，上课极其专注，下课也不见得她多么外向，于是两人之间的对话仅限于问候寒喧。后来因为第一次月考，夏侯信的数学拿了个年级单科第一，少女似乎注意到同桌男生在自己苦手科目上所具备的天分，渐渐会用一些题目请教这位科代表。夏侯信发现，熟识之后，表面上看起来文文静静的苏榭也有活泼开朗妙语连珠的一面，时常跟赵凌云互相挤兑开玩笑，引得听众忍俊不禁。
苏榭写得一手好字，卷面整洁，一页文章下来几乎看不见笔误。一般人写字作文，尤其当篇幅较长时，书写过程中难免出点小错，且不提字形笔画的基本错误，有时思维转个弯，便立马觉得前一个词前一段句不合理，需划掉重写。而苏榭却极少出现这样的情况，好像她在脑中早已完成了遣词造句，下笔从容不迫，气定神闲，仿若文学大家。夏侯信第一次借阅她的历史笔记，称赞她说自己这才明白赏心悦目是什么意思。后来，夏侯信在学生会招新现场偶然路过文艺部，听见苏榭唱起当下的流行歌，心中蓦然升起那句古诗，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她不是最漂亮的女生，平时你见到最多的也是穿着普通裙装校服的她，可她就是美好得一尘不染，如同月下明镜，在黑夜里反射着最炙热的光。
夏侯信呆呆地坐在书桌前，盯着手机屏幕里她发来的一句“夏侯，今天谢谢你”，光标停留在回复界面闪烁，手指却僵硬得无法动弹。
钟宁到来后，两个男生悄悄离开现场。夏侯信拽着心神不宁的赵凌云取回各自的书包，因为成人礼的缘故，学校大方地给一二年级也放了半天假，现在事情结束，他们可以回家了。夏侯信推出自己的车，扭头见好友垂头丧气蹲在一旁一动不动，抬脚踢了踢他的后背，说：“别瞎操心，回头去问问钟宁就好了。”
少年闷不吭声。
“你走不走？”夏侯信问。
地上的人长叹一声站起来。
“我不走，我怎么能走呢，”他皱着眉头，“我在乎她，我应该去陪陪她，我不能走，钟宁是钟宁，我是我，有些关心是没法替代的。”他说完，头也不回地朝来时的方向走去，夏侯信看到他掏出手机，应该是跟当事人联系。
少年扶着自行车，脑中一片空白。
正如此时，他洗过澡关在房里温习，却忽然收到少女这一句道谢，不知为何，胸腔压抑的感觉如闷热凝结的空气挥之不去。
好友说得没错，有些关心无法替代。好比他爱着哥哥，那个人依然拒绝了生命。
他胡思乱想好一阵，简单回了句不用谢过去。他注意到对方“正在输入”的状态持续至少半分钟，最后完全停下，恢复成女生的姓名。他没有接收到任何新消息，苏榭到底想告诉他什么呢？
他用指尖缓缓敲打桌面，却迟迟无法输入一句关心。如果是其他人（比如别的女生），他觉得他从一开始就不会犹豫，他那具八面玲珑的交际外壳好像不再发挥原有的效用。去年暑假赵凌云意外骨折，他也真诚地表达了祝福，探病时他还带上游戏资讯杂志帮好友打发时间。他一直认定赵凌云只是自己的普通朋友，二人谈不上多么亲密无间，难道正因为自己这种无所谓态度，反而使得他俩的关系比较容易处理吗？假如他看重苏榭，不愿像对待普通朋友那样草草应付，那么他又该如何解释此刻不敢坦诚给予关心的行为？
问号接连不断，他停止敲打桌面，大脑以处理数学题目的效率高速运转起来。他觉得，逻辑关系应该是这样，赵凌云喜欢苏榭，所以他应该尽量避免与少女产生更多关联。然而刻意制造距离，是为了防止苏榭喜欢上自己，还是防止自己喜欢上苏榭呢？
他啧了一声，扔了手机强行将注意力拉回书本上，不料一通来电适时搅乱了他好不容易重建的理性。他愣愣地看着屏幕上的联系人名片，心中长叹一声，深吸一口气，用拇指划过绿色的接听滑块。
“苏榭？”
“你……你有空吗？”
对方声音干涩，鼻音也有些重，少年推测她应该刚哭过，连忙表态自己很闲，犹豫几秒，又鼓起勇气问了句“你今天没事吧”。
真奇怪，打字写不出来的关心，竟然可以如此轻松简单地说出来。
“还好。”
苏榭回答完之后，听筒里一阵沉默。夏侯信琢磨着如何将话题继续下去，直接询问对方哭泣的原因显然不恰当，他转了两下笔，却听对方先开口道：“夏侯，你会不会有时候特别讨厌爸妈？不是小矛盾小纠纷那种讨厌，而是从本质上憎恨的那种讨厌。”
少年一下子愣住了，自家的情况幻灯片一样从脑海中闪过。记不清什么时候发现父母对兄长的冷漠态度，他曾多次有意无意想要将那个被孤立的人带入家庭环境，比如通过谈话或是其他交际互动，在这个过程中他切身感受到双方对于自己的努力并不领情。那会儿他年纪小，家里的微妙气氛迫使他过早学习起察言观色的技能，不过尽管如此，他仍像所有同龄孩子一样依赖父母，直到兄长走后，这种信任关系才逐渐淡化，而淡化也并不意味偏向苏榭所描述的那种极端维度。或许某一段时期他产生过类似情绪，至少现阶段的他在被要求描述父母时，他都尽量使用中性词，持以相对客观的态度评价。毕竟生养一个孩子不容易，他理解他们的艰辛，只是在兄长的事情上他无从得到合理公正的解释，这种被迫与真相隔绝的状态难免导致他反应过激。平心静气而言，他顶多算是难以与长辈亲近。
他思索着，态度暧昧地答道：“挺多人都会有这种感觉。”
“我恨我爸妈。”
“……”
“他们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听出对方声音里的哽咽，夏侯信不由鼻头一酸，一个心思柔软的少女到底要经历过什么事才能说出如此冷漠决绝的话。她曾在作文大赛有限的两小时当中，以文言文写出精妙绝伦的短篇故事，并作了首七言绝句，诗云：
祁连月下逐鞍马，铁甲披沙走戟声。
不念丝竹安乐酒，少年当立破胡风。
他并不是热衷文学的人，背诵诗词也不是他的强项，可他看过这首绝句却将其深深记在了脑中。他欣赏少女字句间流露的豪迈壮志，平时在课本里读到辛弃疾或是苏东坡，他都很少有这样深刻的感触，因为此种情怀实实在在出自身边同龄人之手，而不是历史书上那些无法企及的古老人名。他聆听着听筒里长久的沉默，定了定神，淡然背起了那首绝句。
“你居然记得？”少女显得相当诧异。
“主要因为你写得好，我看一遍就记下来了，”少年说，“我认识的苏榭，就是整天跟赵凌云斗嘴，英语和语文每次都拿第一，写一手好字，活得无忧无虑的女生，所以别想那么多，压抑的话痛快哭出来，哭完整理情绪继续上路，你要相信办法总比困难多，人生没什么坎过不去，就像我们前两天学的那首词里讲的‘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便尝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
电话另一头的人破涕为笑，他听见她吸了吸鼻子。
“你真会安慰人。”
“这是客套话吗？”
“不，我诚心夸奖你。”
“我应该说谢谢吗？”
“不用谢。”
少年也笑了。
“这个回答简直像极了赵凌云的风格。”他如是评价。
“是吗？你可真了解他。”
他想起好友白天的反应，犹豫了一下，随后试探性地对女生说道：“赵凌云很在乎你。”
“嗯，我知道。”
“你知道？”
女生沉默了数秒。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表达的意思。”
少年暗暗深吸一口气。
“今天他都跟我走到车棚那边了，还是决定要回来陪你。”
没有直说“我们”，取而代之是表明主次顺从关系的“他跟我”，再加上紧跟主语起强调作用的助词“都”，他处心积虑地措辞，证明自己才是不够体恤女生的那个人。
“钟宁说，是赵凌云找到的她。”
“嗯，因为他很在乎你。”
“是你让赵凌云去找钟宁的吧？”
少年的心脏几乎漏跳一拍。
“啊？你为什么觉得是我？”
“比起赵凌云，这更像你的行事风格。”苏榭答道，全然不知少年满脸复杂神情，那其中混合着惊喜诧异以及初次遭遇知己的慌张。他几乎一时失语，直至听见女生一句“谢谢”，他才局促说道：“不用道谢，这没什么，我知道男生都不太擅长安慰人，平时见钟宁跟你挺要好的，我觉得她应该是你最需要的人。”
“夏侯，你很特别。”
心脏再次咯噔一下。
“特别？特别帅吗？”他模仿着好友的语气打趣以化解自己的尴尬，不料苏榭顺着自己的玩笑“嗯”了一声，随后轻轻笑了起来。这笑声听上去比之前的更加放松，少年神经系统里的紧绷感随之缓解，他一时都顾不上分析女生那句“你很特别”的具体深意。
“夏侯。”
“嗯？”
“我爸妈可能会离婚吧，”苏榭声音的温度又降下来，“吵了那么多年，谁也救不了，是该分开了。”
少年心下一凛。
“想来也真讽刺，他们当年都是不顾父母反对非要在一起的，现在倒好，见面恨不得给对方来一刀。”
“很多事说不定的。”
“就算亲情也可以很复杂。”
“没错。”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接着，女生说她住在钟宁家，不方便聊太晚。夏侯信心领神会，跟对方倒过晚安便结束了通话。他放下手机，双手抱头，眼神木讷地凝视窗外。他突然发现，苏榭似乎并不像此前自己认识的那样简单易懂，至少她在文艺部事件中表现出来的柔弱无法成为其主要性格特点，她看待现实问题也一如她作诗行文般透彻深刻，此外又略带几分年轻人特有的小小偏激。他觉得他们在某些事情上也许可以达成共识，他们应该能成为真正意义上推心置腹的好友。
此起彼伏的虫鸣漂浮于夜色之中，夏天的气息逼近人世。不知是不是因为本名里带着同一个字，这个季节总留给他刻骨铭心的印象，比如兄长在这个季节离去，他在这个季节冒名顶替成为“夏侯信”。几年后他回头整理中学时代，猛然发现在那个必然属于他人生又一次转折点的高三夏天中发生的某些事，竟然可以往前追溯到二年级的同一时节，他不由感叹，原来当年生活中早已出现了苗头，只是他傻乎乎单纯不知情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