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共见过他三次。”我注视朋友端起柠檬水喝了一口,透明玻璃杯里的液体泛起阵阵涟漪。
“三次?我还以为你们很熟呢,”她抿了抿嘴,而后又拿起一旁的纸巾擦了擦唇上多余的水分,“方便的话能跟我讲讲吗?”
“有什么不方便的,”我耸了耸肩,“第一次就是我刚刚和你说的打架事件(她点头),第二次是他父母被叫到学校单独开家长会,我正好碰到他在教室外面的操场上晃悠,第三次——就是他自杀当天。”
“当天?真的?”
见我点头,朋友显得更惊讶了。
“在辰州河边随便聊了几句,他就是那时候问我要家里的邮政地址的。”我说。
“那他对你表现出自杀的意愿了吗?”
“当然没有,否则我肯定想方设法制止他了,”我停顿一下,“也许他无意中透露过一些线索吧,只是我没能及时察觉到。”
朋友皱起眉安慰我别想太多。
“第二次见面时,他说校方找到他父母想劝他退学,同时跟我表示自己在认真考虑这个提议,”我叙述道,“我问他今后有没有打算,毕竟退学是件大事,总不能凭着头脑发热随便下决定。”
“他怎么说?”
“大概有个方向,不过他没有告诉我具体是什么,他毕竟没那么信任我。”
“我觉得不是不信任吧,”朋友看了一眼端着咖啡路过我们桌的服务员,“他应该连自己也没有想法吧,你看,就像中学时候我们敷衍家长一样,被问起报考什么学校基本都是马马虎虎回答一句‘我自有安排’,再说,他要真有目标,也不至于随便放弃生命。”
她明显是在安慰我,我这人不习惯给自己找台阶下,事情一旦结果不好,再找任何理由都是借口。我不想和她争辩,故作赞同地点头称是。
“说起他,我一直挺好奇你们这行怎么看待自杀,”朋友问道,“我和心理科的人聊过,他们基本持否定态度。”
“你是好奇我怎么看待吧。”
她笑了。
“那个孩子——算得上是你的患者吧?经手的患者自杀,我想知道你会不会因此改变什么。”她说。
“他可不是我的患者啊,我们总共就说过三次话,他并不想从我这里获得开导,我也不认为他是个需要帮助的人,”我托起一边脸颊,“直到他自杀我才明白,原来他内心的阴暗面有那么深。”
“你是说他看起来和正常人一样吗?”
“除了不苟言笑几乎没什么区别,要是他防备心稍微松一点,我也应该能及时发现他的不对劲,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没什么用。”
“挺可惜的,才十七岁。”朋友叹气。
“小信的事无可挽回了,相比我更在意徐诗然的第二个孩子。”
“你说那天在放射科碰到的孩子吗?”
我点头。
“徐诗然说二儿子原本有自己的名字,后来非要改成和自杀的哥哥同名。”
“是吗?我没有跟那个男生打过交道,不太清楚,你担心他放不下哥哥的事吗?”
“嗯,我觉得这对母子都有个心结没解开。”
“徐姐也有心结吗?我看不出来,她一直给我独立自主女强人的印象。”
“虽然那天她像是抱着怀旧的平和心态聊天,但我还是能感觉到她本意并不愿正视过去,”我想了想,继续说道,“比如我和她提起小信跟我讨论过关于未来的话题,她的神情明显有些惊讶,却故意强压下这种情绪,客套地感叹我一定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她可能只是不太想在刚认识的人面前失礼吧?”
“每个人都有秘密或者不愿让别人发现的地方,一旦被触及会不自觉在心理上回避,”我解释道,“如果你见过她当时的反应,你也一定和我有相同的感觉。”
朋友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在我们沉默着两相对望的间隙,服务员忽然送上来茶点,我和朋友先是一愣,然后同时反应过来我们之前点过单。
“这是你的抹茶拿铁吧?”朋友推给我一杯暗绿色热饮,“我都忘记我点过什么了。”
我笑了,因为我和她的情况差不多。
两人就着甜点继续聊天,朋友问起更多关于离世少年的信息,无奈我对于这个人真的没有足够认知,她的许多问题我都无法回答。与其说他是我前半生最奇妙的相遇,倒不如形容他更像一个符号,一个难以理解的抽象符号。他自杀的真正原因,他的家庭关系,他寄给我处分单和信件时的心情,我几乎无从了解。而通过与徐诗然的聊天,我意外发现有这种感受的并不是我一人,好像在母亲眼里,儿子也近乎陌生人一样。我不知这是出自她挺过创伤后的大彻大悟,还是由于实情真如少年不经意在我面前透露过的那样,家里人对他不够关心。
——我是无所谓的,他们也觉得怎样都好。
少年曾如此描述父母面对来自校方退学建议的态度,他看待事物也许存在偏差,但这种偏差同样反映问题,如果家庭内部沟通得当,孩子所表现出来的偏激片面往往会小很多,进一步说,一个人的言行举止可以反映家庭教育的情况。
“我本来很想跟那个孩子谈谈,”我放下切割蛋糕用的金属小叉,“但是徐诗然委婉地谢绝了我的请求。”
朋友正好吃完最后一口樱桃派,听我这么说一脸惊讶。
“你觉得她为什么拒绝?”
“她以前好像跟儿子提起过和心理医生聊聊,但是被对方态度强烈地否决了。”
“你不如以‘哥哥生前的朋友’的身份试试,同样情况下我可能也不太乐意见心理医生,”朋友耸了耸肩,“没有冒犯,做你们这行的经常被世人误会。”
我苦笑着点头表示理解。
“没关系,反正我已经表达了这个意思,”我说,“如果需要帮助,希望徐诗然能想起还有我这么个人。”
“你就这样放弃啦?”
“你知道吗?我们展开工作的首要原则,就是患者的自主自愿,如果对方不愿意,我们既没有义务也没有权利要求对方接受咨询。”
“类似——强扭的瓜不甜?”
“干嘛说的跟相亲似的。”
“说到这个,你打算什么时候跟你家那位和好?”
又来了,自从近友们得知我离婚,不论聊什么,话题总是不自觉绕回这个点。我内心无力地敷衍几句,就开始和她商量晚饭问题。
夕阳透过窗户投射进咖啡馆,照得小桌上的鱼缸晶莹剔透,远看真像一颗钻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