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宣按理也应该参加午宴和晚宴,但听说李敜的招数大部分已经在早议中用尽,便已无出席的兴致,倒是在自己的府上听起了小曲来。郭追急匆匆地冲入郑国公府的时候,潘宣正抱着一个歌姬亲热,却不得不放下佳人起来应付这丑男。
“广符兄,大难临头,竟还真有这般兴致啊。”
“义城兄,书房说话。”
广符和义城乃潘宣与郭追的字,他们是太学同窗,年轻时便如此相称,老了也未有改变。那时郭追不过是一个默默无名的太学生,潘宣却是名满天下的才子,自以为会是出将入相的人物。没想到年过半百,掌权的却是那个无名丑男。
郭追见潘宣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心中恼怒,尾随他进入书房后竟忍不住爆发了出来。
“这个小子,果然就是冲着洛阳宫的事情来了!”
“义城兄莫气,早议的事情我也听说了。毛头小子一个,还不是被义城兄你三两句就打发了,成不了气候。”
“这个毛头小子,可是几日前才把广符兄涮了一顿啊。”
“那时是我胡乱慌张。今日一见,不过尔尔。”潘宣此时已经微醉,脸上泛着红光,他此时已经完全松懈下来。几天前那个燕王在自己面前演的一场确实不错,但这些小聪明到了真正诡谲的朝局里根本派不上用场。燕王今早的表现在他眼里可以说是极差的,完全没有亲王的威势不说,胡乱提起潘太嫔、着急向信阳王发难这些事都是下策之中的下策。
“恐怕没有潘兄想得那么简单。我们的事,我看他多少都知道了一些。”郭追知道潘宣自以为是的老毛病又犯了。三十多年来,他一直沉浸于往昔的辉煌之中,以为世上只有他潘宣一个聪明绝顶的人。郭追与燕王相处一日,明显已经感觉到这个少年的可怕。他轻描淡写地抛出营造余款和逼捐富户两条可以引爆整个洛阳官场的引线,却又默默留下了让他们处理事情的时间。现在,不去掩盖这两个事情,死路一条;出手掩盖这两个事情,恐怕就会被毒蛇一口咬上。
况且事情弄到这步田地多少还是因为潘宣贪心的缘故。自从燕王要来洛阳的消息传开,他们就想方设法要把亏空的营造余款给补上,一门心思地在当地富户身上开刀。奈何这窟窿太大,他们制造冤狱敲诈了几家富户,也才搜刮到一点点钱财。后来算是天助,出了尚老爷子怒打老国公的事情,郭追本想很务实的坑尚家一笔大钱来补贴亏空,却被潘宣说服要搞什么谋反大案,将尚家家财尽收囊中。没想到杀出个微服私访的燕王,计划落空不说,现在就连去问尚家要钱都不太可能了。更麻烦的是,不知道尚葵究竟与燕王透露了多少事情。
“当年的梁王气势汹汹地想要整顿洛阳官场向陛下邀宠,最后还不是被我们弄得灰头土脸的回去?这个燕王虽说有些小聪明,但处事经验和朝中资源都异常匮乏,想在洛阳搅弄风云,还没有资格。”潘宣现在非常淡定,他听儿子潘笠汇报了李敜在早议上的表现,平平无奇点到即止,比梁王差了几个身位。
“说到这朝中资源,今早二公子亲自迎他,是何用意?”这是让郭追心慌的第二个点,高浚虽从不问朝政,但对朝局可以说是了然于胸。他肯定知道自己的出席等于替高家帮李敜背书,这莫非是高宁的指示?
“这点我也很忧心。”潘宣还不算自大到盲目的地步,虽然他心底很是看不起高宁这个黄口小儿,但不得不承认人家现在是朝中第一重臣,虽然身在长安,但仍可以操纵洛阳局势。
“今早,是二公子把老国公送去的么?”
“我问了,说是洛阳宫的人来接的他。”
郭追最担心的也是高宁,甚至,是高宁身后更厉害的人物。如果高浚真如自己所说,是奉母命过来陪伴李敜而已,那为何还要出手帮他解围?要知道燕王如果继续刁难信阳王,那可就大有文章可做了。
“当务之急,是不要让陛下同意整修孟陵之事。”郭追终究冷静了下来,这第一场还未分胜负,怎么就开始忧心余下几场来了。今早燕王的语气看,整修孟陵未必是圣上的意思,如果能止住这件事,后面余款、富户都不必浮出水面。
头一场仗,终究是需要在长安打。这就是郭追必须仰望潘宣的地方了。圣上在长安建立新朝的时候,十分小心地隔绝了梁越遗臣,郭追这般人物想在长安使上劲根本不可能,也只能依靠潘宣与夏国王公贵族的那些勾连了。洛阳城中几派实权人物都与潘家保持着良好的关系,甚至奉他们为第二大势力,就是这个道理。
想到这里,郭追立刻换了一副和悦神色,向潘宣作揖:“此事还须仰仗广符兄啊。”
“放心,我必办得妥帖。”潘宣喜欢看这些小人在自己面前卖乖讨巧的样子,这让他感觉到自己手中仍然握着好牌,有取胜的可能。
话说李敜进洛阳宫后,长公主在端庆殿设了小宴接待他。
长公主知道彼时他已吃饱喝足,所以专程准备了一些洛阳特有的茶点,让侄儿解解腻。
此时的高浚一身藏青色居家常服,头饰也换了布带,可仍是神采飞扬。那高澋小姐说是到城外水月庵禅修去了,并没有出现,让李敜好是失落。
李敜对姑母还是极有好感的,据说当年圣上和皇后残忍到想让他自生自灭,还是姑姑私下找来了乳母,才把他奶大。后来姑母不知什么原因与高宁决裂,自己带着一双儿女跑到洛阳来住,但偶尔回到长安还是会专门去探望这个被冷落的侄儿。
李华瑜见到李敜也是十分高兴,这孩子算得苦命,从前在宫内见到他都是一副可怜落魄的形象,但现在似乎已经渐得兄嫂重视,恢复了些许皇家子弟的形象,也算苦尽甘来吧。
“哥哥嫂嫂可好?”李华瑜见李敜已经吃好喝好,便想聊些家常。
“甚好。”李敜才不知道他们好不好,随口回答罢了。
“哥哥嫂嫂可好?”高浚见了,也跟着问,他指的当然是高沣和浔阳公主。
“哈哈,好极了。”李敜这是第一次听人把高沣和姐姐称为夫妻,看来这沐雨公子却是蔑视世俗之人。
“李放风和轻安妹妹呢?”高浚接着问。
“说了多少次不能这么叫你放哥哥。”长公主见儿子又放肆起来,赶紧喝止住了。
“李放风不知哪里放风去了,轻安妹妹更能吃了。”李敜这才想起那日在两仪殿外一别,似乎就没在宫中见到过李放,莫不是被派去搞什么秘密任务了?这时他又想起李放从小便能与沐雨公子这般的人物厮混,心中甚是不忿。不过沐雨公子也是命苦啊,轻安妹妹叫得这么顺口,看来是注定要娶她了。
“那李放风可与表兄说过我的什么坏话?”高浚还对今早李敜噗嗤一笑的事耿耿于怀,明明已经弄了个完美到要飞仙的形象了。
“这倒没有,怎么?”
“那表兄今早是在笑什么?”
“哦……只是正好想起轻安妹妹罢了。”
高俊听了,表情既窘迫又无奈,这个李重安肯定是到处宣传沐雨公子是她未婚夫了,唉形象扫地啊。李华瑜看儿子的样子也觉得好笑,哥哥是提过他和轻安的婚事,但那时她觉得两人都太小便敷衍了一下,不过看来这个事情的确是逃不掉了。
高浚倒不是嫌弃李轻安些什么,某种角度看她其实还挺可爱的。可是作为天下闻名的才子,他总是渴望一段轰轰烈烈可以传为佳话的恋情,奉旨娶表妹这个剧情实在是太为烂俗,不适合如此清新的翩翩贵公子。
“对了,你父亲不是让你多和表兄说说左手练字的事儿么?”李华瑜见两个少年已经熟络起来,便想起这事,是嫂嫂特别交代的。
“沐雨公子铁画银钩天下无双,现在当真是左手也已经到了这个程度了么?”李敜对这个事情还是真的好奇。
“左手写字已经不堪一提,我现在于书法又有新的体悟。”高浚放下正想吃的茶点,一本正经地说了起来。
“哦?”李敜竖着耳朵听。
“用意念写字。”
“怎么个意念法?”
“只心中写,才懒得与世人看。”
“这孩子又胡言乱语了。”李华瑜摇了摇头,这个儿子的性格可以说是像极了高宁,看着聪明伶俐,其实懵懵懂懂地,脑子里装着的尽是一些奇怪的想法。
“对了,说到这个。舅父还托我带了一幅源甄大师的字来。”李敜差点忘记,这就差宫人去取。
表兄弟于是就当场品鉴起这传世狂草来。李华瑜看他们越说越兴奋,恐怕不谈一晚上是不会罢休了。自己便先行回寝宫休息,也好让他们畅所欲言。
“我也曾试图模仿这字,但终究不得要领。”李敜说着,便讲到了技法上。
高浚技痒,这就用左手拿着筷子沾了酱油,在桌上划了起来。李敜一看,真不了得,随手一写,竟得九成神韵。
“论狂草,终是不及他啊。”高浚却不甚满意,摇头叹气。
“当世还有人能让沐雨公子叹气的?”
“不就是那个李放风么?字由心生,他那狂人在这草书上确是得天独厚。”
李敜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心中的李放一直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弟,上回李昭延还让他多和自己学学书法,他的狂草竟然达到了能让沐雨公子叹服的程度?本来挺好的心情突然就低落了,还是迅速转移话题的好:“对了,今日早宴还要谢谢表弟把老国公请来。”
李敜这时候反思,如此放肆地折辱信阳王的确很容易给人留下话柄,几乎要下次错了洛阳的第一步棋。
“嗯?老国公不是我请来的啊。”高浚却一脸莫名,他以为老国公是李敜自己安排好来给他的乖张行为一个台阶下,“若是我,为何不就近到洛阳宫请母亲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