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也知道,李昭延最终还是成功说服高容,让李放的金陵游得以成行,不然情节要怎么进行下去。
话说当晚,李昭延便想了一个水到渠成的借口,说那沈桐飞有定州刺客的消息。此事和高家有莫大关联,皇后异常上心。当晚的知情人里,高沣正在呼延庆故地调整布防,李敜要到洛阳修葺文帝陵寝,能够去处理这事确实只有李放。金陵乃是繁盛之地,比边疆太平得多,但李昭延还是说让邵剑锋陪李放前去,这样必定安全无虞。高容听了也很放心,只是反复嘱咐李放不要胡乱生事便不再阻拦。
事不宜迟,李放与邵剑锋第二日便秘密离京,轻衣简从地往金陵去了。李放一心想在李敜到达洛阳之前联络好沈桐飞,以策安全。而邵剑锋也是他特别问李昭延要来的,明里是为他引见江湖前辈,暗地里其实是让他待燕王离京之时暗暗折回贴身保护。定州刺客的武功只是略逊高沣些许,那纵观长安,唯有邵剑锋可以与之抗衡了。
而这时宫中正在忙着准备李敜远赴洛阳修陵之事,各种典制礼仪可是让他烦得昏头转向,不由开始怀念当时一觉起来便可秘密出京的场景。若这时他有注意到李放已经没了踪影,或许会觉得好笑,事情逆转得也太快了。
这天他又与司礼监官员讨论动工前的祭典安排,高容突然就把他叫到宣正殿去。李敜不知那女人又想和他讲什么废话,本来推脱不去,但来人十分坚持,唯有走这一趟了,
内监把李敜引到宣正殿左侧的清风阁,他一进去便发现皇后在与一个中年男子说笑,可并不是圣上。
“臣拜见皇后。”李敜上前参拜,依然不称高容母后。
“敜儿,快来见过你舅父。”皇后命他起身,然后给他引见身边的那位个中年人。
“见过舅父。”李敜的情绪由不屑转为兴奋,站在他面前的就是天下书生皆仰望的当世名臣高宁。
高宁此时只着便服,风度儒雅,气质淡然。李敜见他慈眉善目,与高沣那凌厉的鹰眼天渊之别,但却有着一股让人振奋的力量。
“燕王殿下。”高宁还是讲礼数的,也起身回拜了李敜。
“你舅父今日进宫,是有些事情要交代与你。”高容见两人已相互认识,便开始细说。
“不知外甥有何事可以效劳呢?”李敜并不理会高容,而是直接询问高宁。
“哦,也没什么大事,前阵子我偶得了一副前朝源甄大师的草书,想让殿下带去洛阳交与我那一双儿女罢了。”高宁说着,便拿出一个锦盒递给李敜。这源甄大师是前朝书法大家,虽是出家人,但性情洒脱不羁,喝酒吃肉常事,且只在醉酒的时候方写草书,所以这真迹是极为珍贵的,难怪需要亲王级的人物亲自互送了。
李敜接过盒子,看着心痒,他曾在李昭延的藏书阁里见过不少名家真迹,却当真没看过源甄大师的草书。
“殿下若有兴趣,可打开品鉴品鉴。”高宁看李敜馋得流口水的样子,便知道他心中的想法。
“当真?”李敜这就礼貌性的一问,还没等高宁回复便打开了盒子,细细品味起来。
“陛下曾给臣看过殿下的字,虽是技法有些生嫩,但确是天纵之资啊。”高宁与李敜就这帖讨论了二三,便开始夸奖起他的字来。这让本开心赏字的李敜突然警觉起来,莫非这又是皇后找来哥哥排练的什么戏?
“那都是往事了。”李敜也没有刻意提自己的手,那样显得太矫情,不过自己再不能写字的遗憾还是溢于言表。
“殿下还年轻,不必纠缠往事,当向前看。”高宁笑了笑,李敜心想果然是和高容一套说辞什么当事名臣也不过如此嘛。谁知高宁还是继续耐心地开解:“殿下此番去洛阳,可与小儿高浚切磋一二。上个月他给我写了一封家书,非说是用左手写的,可我看那字分明就和右手写的无异,殿下此去正好可以代我看看那小子是不是撒谎了。”
“沐雨公子的字天下闻名,若左右手都同样造诣,那真是羡煞我辈了。”李敜突然又觉得自己实在太渺小了,那高浚年纪比李放还轻,但早已以一手好字名满天下,听那个倒卖宫中字画的小太监说,沐雨公子的真迹甚至比许多绝世名家还值钱。现在他竟又练就了左手的功夫,而自己却只沉溺在右手废掉的悲伤之中。说起来舅父教子还真是当世无双,高沣高浚风采武功都把今上的几个儿子压得死死的。
“无他,但手熟耳。”高宁继续鼓励李敜,“殿下的天分还在小儿之上,只要坚持刻苦练习,必有登峰造极之日。”
“谢舅父鼓励,外甥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请沐雨公子赐教了。”李敜听了高宁的话,还真是被打了鸡血。和这个人说话非常舒服,他并无当朝宰辅的高傲,而只像是一个有故事的长辈,暗藏功与名,话语却又发人深省。
“好,既然事情已经交代完,那臣便告辞了。”高宁见说得差不多,便起身拜别皇后。
“敜儿,送送你舅父吧。”皇后看李敜与高宁讲话意犹未尽的样子,便着他将舅父送至宫门,李敜自然非常乐意。
两人一路谈笑风声,高宁问了李敜些读书心得,并耐心地指点一二。
“其实年纪小一些的时候我也曾爬在墙外偷听舅父给李放讲课,但今日得直接请教,真是受益良多。”李敜回忆起往事,那股委屈又涌上心头,今天他所要小心翼翼才能维护的一切,分明就是他生下来就该拥有的。
“殿下以后读书若遇到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不妨来找臣参详一二。”高宁对指教晚辈还是很乐意的,而且看李敜一心向学的样子也甚是欣慰。
“其实外甥现在就有个问题想请教舅父。”
“请讲。”
“此去洛阳,不知能否有些作为?”李敜知道这样问是太急功近利了一些,但他是真想知道这个当朝第一权臣是如何看待洛阳官场,会不会真的像一个诚恳的长辈一样给他建议。
“这事,即使殿下不问,臣也是有些话要交代的。洛阳乃我朝旧都,不比得他地,权贵门阀盘根错节,当中还有不少梁越遗老遗少和忠于先帝的老臣,情势可以说是复杂得很。当日陛下就是想彻底将这些势力摒除在新朝之外,才决意迁都长安,选贤任能重整朝政。这十多年来,朝廷由着洛阳的几股势力明争暗斗,只要不把麻烦惹到长安来或者祸及百姓,基本是让他们自生自灭的状态。殿下此去,恐怕又要引起他们新一轮的角逐。”
李敜认真地听着,原以为高宁会来几句只要为圣上着想为朝廷着想为百姓着想为就能有所作为的套话,没想到他一开口说的都是干货。
“殿下此去至少半年,期间会遇上各种情况,各种用心险恶的人都会利用殿下,或是攫取自己的利益,或是让朝廷和陛下难堪。但是,殿下只要秉持一片公心做事,便不会被这些人所算计。”
“一片公心?”李敜皱了皱眉头,绕了半天还是要讲到大话上来。
“嗯。”高宁点了点头,“遇事先思量会不会叨扰百姓生活,再考虑会不会影响朝廷仁政的施行,最后判断会不会有损陛下圣德,做到此三点,可保万事无虞。”
“那……自身如何?”李敜听着这些,觉得还是虚了,便提起勇气发问。
“陛下登基以来,努力整顿朝纲,朝廷柱石多是清明正直之士,只要做到以上三点,便等于得到朝廷最有威权的势力的支持,自身怎么会无保障呢?”高宁惇惇善诱,见李敜半懂不懂的样子,把话讲得更明白了:“有人蝇营狗苟,心机算尽,即使赢得名望与圣宠,却也始终成不了气候,就是因为做事没有公心,难以让朝廷核心势力心悦诚服。殿下若是桎梏于私怨,可以忽略臣的这些话;但若是还有些经世济民的理想,那么臣这几句唠叨话还是有些许作用的。”
“谢舅父教诲!”李敜认真听完,果然获益良多,高宁这话是一针见血的点出了梁王经营多年却始终被那无德无才的太子压制的根本原因,自己若是有意那帝王之位,还得多往以高宁为首朝廷重臣身边靠才行,而接受并遵循他们的理念,便是取悦他们的最好方法。
“啊,这就到宫门了,殿下留步吧,舅父告辞了。”
“外甥恭送舅父。”
李敜看着高宁远去的背影,开始检讨自己三观和格局。从小他就在父母的冷漠忽视中消沉抑郁,现在又被那无边的恨意所操纵,行事思考都从自己的角度出发,从未有过理想抱负,也没有想过家国天下黎民苍生。此去洛阳,若是能为百姓和朝廷做些好事,如果最后死在这场注定血腥的争斗中,那也算不负此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