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襟短打半片,长袖带风数年。
左右再见。
你不过咫尺,我却在天涯。
“老板,请问这套灰衣与斗笠如何作价?”
“哦,那一套啊,加一条腰带整二两。”
“抱歉,在下身上并无二两,倒是有件新得的玉佩,不知可使得?”
“没钱你买什么……咦?嗯……这个出门在外难免有周转不到的时候,今儿个就当本掌柜做善事了,那啥,小六啊,带客人去后面换衣裳,对了,先打盆水给他,别脏了我的地方。不知哪里来的叫花子,捡得这样好物,啧啧。”
钱掌柜有个颇文雅的名字,叫做来友,不过这个名和他的姓放在一起,就有些不怎么文雅了。
钱来友,难道没有钱的来了他家便不是朋友了吗?
是的。
小六身为钱掌柜的伙计,对其爱财如命的性格了解的是一清二楚,所以当那个一身狼狈出现在店门口时,他便在猜测此人在店中停留的时间会不会长过五个数。
五个数是他预测的最长时间,然后出乎小六的预料,这人不止待过了五个数,而且还成功地拿到了一套衣服。
小六送水时看了看,那套衣服质地虽然不怎么样,但做工还算精细,灰不溜秋的浅色外挂,中间的黑色长锻好歹也是出自镇上顶好的绣娘手中,领口略开,这人身材不错,若是长得不算太残,这身衣服罩上去,至少从背影上看是极风流潇洒的,约莫还有点狂放不羁的味道。
长残了又是另算。
“我说啊,”小六看了看那人换下来的衣裳,白色的料子被染成黢黑,猛一看还倒是哪个在走水场里从死人身上扒拉下来的,不禁有点心虚,“这位客官,你这一身够惊险的啊,是哪儿发财的啊?”
这意思,是问他这衣服从哪儿来的呢。
客人有双温和的蓝眼睛,只看那眼睛,又给人说不出的放心感。
客人笑了笑,声音年轻又稳重,在比他矮一点的屏风后答:“说来惭愧,在下只是过路一书生,遇某家走水,不小心受了池鱼之殃,幸而细川在侧,方得逃生,是一路漂至此地的。”
若真是如此,倒也算无妄之灾了。
客人从屏风后走出,小六见到那人打理好的面容后,怔了怔,惊笑道:“掌柜怕是看走眼了,这世界上的叫花子若都长你这个模样,说不得,我怕是散尽万贯家财,也要去做一回叫花子了!”
客人忍俊不禁:“各人际遇不同,在下要是能通小哥一样平安顺遂,倒宁可舍了这面容。”
“这要看怎么说了,”小六引着客人往外走,边走边道,“平安是平安了,顺遂却不一定,这不,我上个月的月钱掌柜到现在还没给我呢,不知又要拖到哪个时候。”
“总归是要给的,那掌柜并不像恶人。”
“他不是恶人,就是吝啬贪财,小人家里有难的时候,掌柜也帮衬过,不然,谁愿意帮他呢?”
“小哥看得开。”
“吃喝拉撒睡,天天事儿多,再不看开点,还不累死?”
回到前面,小六直接将客人送到门外,将斗笠递给他,还从门后鬼鬼祟祟地掏出了把油纸伞,道:“小人虽没见识,可也知道能入掌柜眼中的玉佩必然价值不菲,买十套衣服也绰绰有余了。我看天也要下雨了,掌柜的贪财亏了你,这把伞便送给客官,当我替掌柜行善了。”
客人哑然失笑:“那就多谢小哥了。”
“哪里,客官好走,下次再来啊!”
“好,”客人接过伞,笑道,“艳文下次再来。”
……
换了干净衣裳,史艳文长舒口气。
这遭醒来不知何地,他没感应到素还真的气息,躺在河岸愣了许久才爬起来。
不是海岸,也不是孤岛,但,也不知道是不是九界。
也不是不能问,史艳文想起方才那个热情的伙计,他其实可以从那个伙计口中打听很多事,只是话到嘴边,又吐不出去。
至如今,他才真地体会到那句诗的真谛。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立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出了镇子,史艳文在路口处停住,三条大路各有不同的走向,路口无人停留,他也不知该往哪里走。
看市面上都是夏日薄衫,女子多有圆扇在手,四面植被稀疏平常,并无太多特点,水势流向以地势高低判,并无大用,服饰形制并不稀有,更无线索。
若这里当真是九界,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此地并非东瀛。
思忖许久,史艳文踩着太阳落山的影子缓缓离开,陪伴他的,只有越见凉意的风,和疏疏落落滴落的雨。
日落月升后,史艳文找到了一个落脚点。
那是一座破庙,庙里只有两三个乞儿圈成一团,开开心心地分食半个馒头,枯草上垫着几张烂草席和碎步。他们看见史艳文时也不害怕,只是好奇地多看了几眼他眉心淡淡的朱砂,然后便是阳关道不干独木桥,不再看史艳文。
史艳文倒是有所留意,乞儿潦倒归潦倒,过得倒自得其乐,睡觉的地方还摆了几只不知名的小白花,将这罗刹庙的凶气都减了三分下去。
至夜,天上突然放起大雷,电老虎终于将那几个乞儿吓出灰白之色,窝在一起瑟瑟发抖。
史艳文看了看,一挥手将所有窗户都关上了,自己还让出了盘坐的干草,站在关不上大门的台阶前,像个不动如山的门神。
几个乞儿互相看了看,打着手势交谈一番,靠在一起睡下,朝阳初生的时候才醒。
史艳文在外面站了一夜,没有半点疲惫,却又好像累得紧,彷徨无依地靠着门框,手上还有把扇子。
长得最高的乞儿摘了朵小白花给他。
“大哥是迷路了吗?”
史艳文看着小白花微微失神:“……是啊。”
“大哥要去苗疆?”乞儿看着去路,“听说苗王最近在平定叛乱,那里很危险呢。”
史艳文心里一跳,喉结上下滚动:“这条路,是去往苗疆?”
乞儿奇怪地看着他:“大哥不是要去苗疆?”
“……我要回家。”
乞儿愣了愣,神色黯淡一些,看看身边几个弟弟,真诚道:“回家啊,回家好……昨天晚上多谢大哥守着我们,祝大哥早日回到自己的家。”
史艳文看着他们,点点头,道:“谢谢。”
乞儿也对他挥挥手,带着几个年龄小的孩子往就近的山道上走,史艳文看了片刻,将伞留在破庙,然后望向了那条走向苗疆的路。
苗疆……
到了苗疆,那么,也就该离中原不远了。
史艳文心里跳得很快,快得要跳将出来,催促着他不停加快步伐。
乞儿说得对,苗王确实在这里平定叛乱。苗疆平静多年,财足力剩,有些人便闲得开始作妖了,铁军卫虽久不涉战事,但军威战力仍在,只用了数日便大军压境,叛军溃乱奔逃,致使铁军卫在关键的过道口设下重重关卡。
以直觉来看,史艳文觉得铁军卫的动作有些刻意了,刻意地彰显军威,宣扬国力强盛。
简直像是一场演习。
史艳文戴好斗笠,从铁军卫设置的关卡下从容淡定地通过,进了军管地界,街道上有很多铁军卫的士兵,却没有那么多属于铁军卫的杀气。
这时节的苗疆也是温暖的。
史艳文并没有看到熟人,或者任何认识的人,所有面孔都是陌生且疏远的,擦肩而过的人都与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他叹口气,欲走向最近的茶楼,身旁突有一人掠过。史艳文稍稍退后一步,退避得天衣无缝,那人也未察觉,只是一闪而过。
史艳文却愣了很久。
那个人……
好似在哪里见过。
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跟随那人到了下一个关卡。
这个关卡不在树林,也不在路口,而是在两层游船上。那人跃到船上,径自入了二层,单膝跪地,史艳文远远看去,那人行礼后又说了许多话才起身,然后退到一旁,而听他说话的人始终未露出身形。
史艳文有些着急,游船顺流而下,他便在岸上顺流而走,走了大半日,那人还是没有动静,史艳文的脚已经有些发麻了。
到第二日半夜,游船始终没有停下。
史艳文终于等不下去,几个提纵,用水上漂落到了船顶,他正准备进入第二层,另一艘船又从水中岔道出现。幸得他一身灰黑,今夜无月,船顶又有半人高的装饰,另一艘船上的人才没发觉。
两船交接,史艳文趴着身子,听到脚下一阵响动,另一艘船上的动静突然大了起来,未过多久,又逐渐平静,琴瑟琵琶的声音突然作响,隐约的谈话声被其淹没。
他趁机站上另一艘船的船侧,隐没在黑暗处。
层层茜纱后,没有人能清楚看见内中的清醒。
史艳文最多只能辨出人数,出去伶人之外,还有两个,或者三个,都是高手。
混迹于苗疆军方甚至政方的高手,史艳文能想到的不多,他几乎要压抑不住内心的起伏。
他很想掀帘进去,失礼之事暂放,猜忌之惮不提,他有很多事迫切地想知道,也迫切地想和亲人把酒话经年!
但不行,他要先解决一个后患。
史艳文在苦境或许并没有太多人知道,但在九界却算得上大名鼎鼎,那狩宇族人不知为何而来,若不揪出来,恐会危及亲朋。
还有,素还真。
他手臂上还留着素还真的捏痕,他记得素还真最后看他的眼神,那般坚决,是打定主意不放过他,道人必然将当日孤岛发生的一切都告知于他了。
“素还真……”他苦笑自语,“你简直和仗义一样任性,既然放手,为何不放得彻底一些?”
神游片刻,史艳文忽感船室一静。
他眉尖一蹙,眼帘微垂,视线不偏不倚,落在了自己的肩上。
那里停了只蓝色的蝴蝶,蝶翼轻煽,漂亮得像点缀着星光,史艳文蓦地想到了赤鸾,那只不知飞向何处的火凤。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船内人幽幽道:“朋友,旁听许久,何不进来与我等共饮一杯。”
他说这话时,船舱内的伶人次第退出,茜纱挂上银钩,粉衣女子走出船舱,倾身探出船侧,惊讶道:“这么窄的地方,你还能站这么久?”
她话音未落,船舱里已有人不耐烦道:“早叫你把人抓出来,非得装模作样附庸风雅,啊最后结果还不是一样?”
史艳文默了默,走上甲板,在女子注目良久后,才走进船舱。
船舱内有两人,史艳文无比熟悉,他们好像都没什么变化,当年前如何,今时今日还是如何。
“这位朋友,”邀他入内的人眯了眯眼,粉衣女子重新放下茜纱,那人继续道,“斗笠,是要如何喝酒呢?”
稍沉的压力传来,史艳文慢慢抬手,灰黑衣料下的手指微不可查地轻缩,没有取下斗笠。
“……温皇先生,狼主,久仰。”
他的声音和脸一样,都年轻了,但有些东西不是年龄变化就能有所不同的,比如刻入骨髓的温和,以及不言自明的沉重。
何况史艳文并没有特意隐瞒。
千雪孤鸣略略挑眉:“咦?这声音好像有些熟悉。”
史艳文没有克制住蓝眸深处的怀念,嘴角轻扬,额心朱砂霎时再有异动,看不见的暖流一遍遍清洗心内动荡。
羽扇轻摇,神蛊温皇不动声色:“温皇亦有此感。”
千雪孤鸣哈哈一笑:“可惜苗疆三杰缺了一人,不然呢,这次可有好戏看咯!”
“噫,”神蛊温皇不敢苟同,“还珠楼虽不缺金银,但此船置办不及一日,就此毁去,可惜了。”
“不过一艘船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千雪孤鸣不以为然,对史艳文道,“既然来都来了,何故掩头遮面?是长得太丑还是长得太美?”
史艳文摇头。
千雪孤鸣偏头,嗓门大了起来:“不说话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故弄玄虚来唬人的?”
神蛊温皇推上半盏热茶,笑道:“千雪,不必心急,这位朋友刚进船来,还是先请喝茶暖身吧。”
“……多谢,”史艳文并无心思喝茶,应付一句又道,“在下冒昧,并无恶意,来此不过是想向先生打听几件事,还请温皇先生不吝赐教。”
他问得忐忑,那句“温皇先生”让人有种莫名其妙的久远感,神蛊温皇微笑,还是道:“不必心急,我们还有个朋友,不如等他到来,再问不迟。”
“……”斗笠偏了偏,史艳文叹口气,“温皇先生既有要客相待,在下也不便打扰,就此……。”
“且慢,”千雪孤鸣摸着下巴,“你要离开?”
“是。”
“不见见他请的客人?”
“温皇先生请的是……”
“藏镜人,”千雪孤鸣看好戏似地看着他,“或者说,天地不容客,虽然我一般都叫他——藏仔。”
史艳文默然许久,起身道:“不敢叨扰,告辞。”
这反应出乎两人意料了。
千雪孤鸣愣了愣,突然伸手去扯他的手臂。
史艳文震开他的手。
千雪孤鸣撇嘴:“藏仔啊,又一个冒充史艳文的,你还不出来教训他?这个很不走心欸,连个白衣都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