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昏黄挂暗月,谁赏?
忙杀春风酬智囊,难闻。
执迷有悟。
史艳文当初中了一箭,就在心口的位置,那一箭入体便错乱了经脉,鱼白的衣裳没有起到丝毫阻隔的作用,只是让那伤口更添一朵惊心动魄的红梅。
多么漂亮的颜色,与那张死气沉沉的脸决然相反。
现在,他也是了。
解锋镝苦笑不已,他以为自己的动作已经够快,事实上,他的动作的确很快,只是中间难免有力有未逮的地方。
解锋镝将芙蓉铸客交给乱世狂刀后便前往收取极寒之气,那地方幽癖难寻,阵法重重,然而破阵不是难题,难的是打草惊蛇,会让阵法之中的人有了足够蓄势的时间。
极寒之气既能令夸幻之父现行,自然不可能无人守护,守护之人的实力必然不低,而且,怕是不止一个。
好在解锋镝不是一个人去的,赤龙影早已等待多时。
赤龙影得到的任务是负责解决看守之人,务必要做得干净利落,尽量不留下活口,以免夸幻之父找到解锋镝对他不利的证据,让计划失败,而解锋镝,则负责收取极寒之气。
无有旁心,解锋镝一时只能运功聚气,深蓝色的极寒之气自四面八方而来,渐聚成珠,在手中缓缓成型,赤龙影已处理好所有闲杂,静守一旁,只等解锋镝功成。
然而世上没有完全缜密的计划。
正值紧要关头而无法抽手防备,解锋镝硬生生挨了这一箭,那支箭入体即没,化成一股能灼伤肺腑的热流,赤龙影竟压制不下!
熟料寒珠既成,暗箭即出?
夸幻之父是要将盗取极寒之气的人置于死地!
恰此时,又有异动,似是夸幻之父派来探查之人,无法,两人只好匆匆退出。
好在,极寒之气确已取得。
解锋镝寒着脸,道:“赤龙影,你先将东西……带回不动城!”
“那你呢?”赤龙影忧道,“你要去找史艳文?”
“是,”解锋镝唇瓣发白,冷汗淋漓,“你若与我同道,比会引人猜疑……我们必须分道而行。”
“只怕你坚持不到天月勾峰,还是我送你……”
“不必,”解锋镝推开他的手,“你回去后……将那只鸟儿放出来……他会带艳文来找我。”
赤龙影还想劝说,解锋镝已经用了最后的力气化光离开。
他坎坎坷坷地避开人群,往天月勾峰而去,却没到天月勾峰,已无力再走,昏昏沉沉地跑到了一处荒废茶棚暂歇,待看见一抹金色闪过,才陷入深意识圈中黯淡无光的深渊。
深渊下,是一片梦境。
在梦里,他的心口还在隐隐作痛。
梦里他是放舟太湖的渔翁,冰天雪地,大雪纷扬倾倒,万物仿佛没有一点生机,他漂着一只小舟在湖中心,倒正好印了那句诗。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斗笠下的衣服很厚,万山绝径,了无人踪,湖水不起涟漪,浑如死寂,这样的冷寂,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他一人。
还有别的人吗?
他站起身,孤独高唱:“胡与我同乐?”
然而,有何乐哉?
他又坐回去,收起钓竿一看,倒挂鱼钩上空无一物,水面之下也不见鱼儿,鱼饵怕是早就被吃了。
他笑了声。
方觉了无生机,这岂不是生机?鱼儿藏于水中,生机便藏于水中,发散再想,雪层之下,难道不是生机?都说瑞雪兆丰年,这雪,也是生机啊。
清风徐来,解锋镝俯身掐了鱼饵,挂在鱼钩上,又抛回了水里。那声音很轻,却是现下唯一的声响,听在耳力格外舒服,连心情也好几分。
鱼钩落水许久,他看见了一条雪白的鱼游动而过。
他想起佛教的八吉祥,包括轮、螺、伞、盖、花、罐、鱼、长,鱼本是其中之一,它意喻佛法具有无限生机,如鱼得水,游刃自如。
这活脱脱的证明,不正是天地的生机之根本,湖水之下,清雪之下木舟之上,难道不是生机吗?
白鱼绕着鱼饵游动,却不肯轻易咬食,浮沉婉转,解锋镝也不急,他喜欢鱼儿身上珍珠般的色泽,更喜欢鱼儿从容不破的蓝眼珠,还喜欢那如扇尾的鳍,它在那里自由自在的游着,他也不管。
他探手,鱼儿吓得往水里躲,他笑了笑,就将手停在了水里,以手作饵,静待鱼儿上钩。
鱼儿不动。
他就问:“为何不来?”
鱼儿还是不动。
他还问:“为何不来?”
鱼儿摆尾而去,他正想放弃。
小舟上突然多了一名僧人,僧人盘膝坐定,素手点水,道:“来。”
鱼儿扑腾跃起,跳进了僧人怀中,解锋镝惊奇地看着他,僧人浅笑,拂尘在它头上一点,又放回了水中。
解锋镝越加惊奇:“你为何要放走它?”
僧人静静看着白鱼在水中游动,眼中好似没有焦点,喃喃自语道:“鱼活于水,如人活于空气。”
“水,”解锋镝掀起一点波浪,憨笑道,“是了,这白鱼本就生活在水里,依水而活,出水则死,它生得漂亮,我不舍得它死,就让他活吧。”
僧人淡淡侧眸,道:“然,贫僧放它,却不是因为它活于水。”
“哦?”解锋镝一愣。
僧人宝相庄严,一指水面:“且看。”
解锋镝精神立奋,下意识看去,却见白鱼来到了他指间,滑溜的身体没有半点动弹,乖乖钻进了他的手中。
他愣了许久,方想将白鱼捞起。
僧人念道“阿弥陀佛”,而后起身,踩着木舟边缘大力一跺。
解锋镝没防备,一头栽进了水里,蓑笠散去,寒冷刺骨,解锋镝在水中痛苦挣扎,僧人却静静站在木舟之上看着他,衣襟上的卍字和那张无悲无喜的面容一般扭曲。
他是会水的,可这一刻不知为何,放弃了那份本能。
他下意识想喊救命,嘴唇张开的瞬间却被蜂拥而上的湖水堵住,鼻孔、耳中、眼睛都是水,七窍无一处不疼,液体压迫着心脏,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声。当时间的流逝被拉长,肢体的力量一点一点消失,那些在水里的光芒也被黑暗吞噬,他终于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最后一刻,他放弃了挣扎。
水面趋于平静。
又好像有什么声响。
模糊的意识稍稍收拢,解锋镝茫然看去。
白鱼正推着他的大腿。
解锋镝瞳眸一亮。
白鱼疯狂地游到了他的脸颊边,那不盈一握的身体拼尽全力想躬起他的头颅,让他呼吸水面上的空气,可它只看他水面如花瓣般散开的光点,那力量便如杯水车薪,毫无用处。白鱼急了,若有似无地咬他一口,又锲而不舍地推着他,将他往木舟上推,那躯体是弱小不堪,性子倒倔,撞晕了头还是不肯放弃。
解锋镝默默看它挣扎,看到眼睛发酸,终于重拾那份本能。
他蹬了蹬腿,往上游去,僧人盘坐在木舟上,解锋镝攀在舟身的动作不小,他的脸上始终没有半点波澜,待到一切沉静,僧人看向白鱼。
它停在解锋镝的手上,累极了似的。
僧人叹道:“它,为何要来?”
解锋镝道:“它,想救我。”
僧人再问:“它,为何救你?”
解锋镝心中阴霾尽去,喟然道:“它,想救我。”
两句话一样,第一句却着重于“救”,第二句着重于“想”。
僧人最后问:“可明白了?”
解锋镝怔愣许久,声音忽然有些嘶哑:“前辈,素某明白了。”
领袖者要压抑自己的感情,更加很难有爱情,爱慕滋生的占有何其疯狂?它美好诱人的味道让人食髓知味,会令人狂喜到忘乎所以,会让人活在昏庸无底线的信赖中无法自拔,它也会变成你极难战胜的弱点,更会成为领袖被人操纵控制的傀儡线。
而领袖是不能被人控制的,一个被人控制的领袖,会为其控制者无休止的私欲包裹,一个再英明的领袖也会在不知不觉间行差踏错,遭受惩罚的却是他守护的万千子民。
那是欲望之一,爱不得。
欲望,将会令所有人陷入罪恶的深渊,可实现欲望的感觉是那么甜蜜,又让人甘心在深渊里陷得更深。
而要在欲望的深渊里保持自我,除了放弃这份爱慕外,只有一个方法——掌控。
将欲望完全掌握自己手里,将弱点藏在足够坚实的盔甲之下,将爱慕牢牢栓在名为理想实为牢笼的柱子上。
他无法舍弃爱慕,就在无意识间选择了掌控。
可……这对被掌控的一方是何等不公平?
难怪,佛者说他执迷。
佛说:“万物皆无常,有生必有灭,不执着于生灭,心便能安静不起念。”
若此有则彼有,若此生则彼生,若此无则彼无,若此灭则彼灭。
珍惜当下,不拘泥于来日,随缘而行,莫让彼此的告别,痛苦万分。
他不该执迷于最后的结果,他的执迷,让史艳文也受苦,让自己受苦。缘生缘灭,起落有时,他早该明白的,史艳文对他的情是真,他对史艳文的情是真,这美好的“真”存在于彼此心中,就不该让彼此为这“真”受累。
“他来我且喜,他去由他去。”
僧人点头,慢慢起身,行迹渐隐,站直身体的瞬间,法相俱空。
解锋镝抚过鱼背,将之放生。
造化灵秀,转虚入实。
解锋镝睁开了眼。
他正躺在那条“白鱼”怀中,肩上的力道很紧、很牢,心口再无痛楚,只是脸上还有冰冰凉凉的感觉。
脸上有泪,却不是他的泪,他才发现,那人双目发怔,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
如珠似玉,他早见过的,也很久没再见过的。
解锋镝正想说话。
史艳文先开了口。
“我原谅你。”
解锋镝一怔。
史艳文看着解锋镝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所有的事,都原谅你。”
解锋镝出神地看他许久,慢慢坐起身,那双环着肩膀的手就势滑落。
精疲力竭的身体重拾生机,解锋镝张张嘴,胸腔里翻涌着无数情绪,可就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他抱住史艳文,仿佛任何人都不能在此刻将他们分开。
他说:“对不起,我吓到你了。”
史艳文手脚发麻,使不上力,只能靠在他肩上,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像是能解百毒的仙丹,将他心里的苦涩沉重都化开。
……
史艳文想救他,可力量入体,伤势都好了,意识却始终没醒过来。
他进不了他的心,也没办法将人拉进自己的幻境,只能一次又一次去努力。
好不容易进去了,却发现自己成了一尾白鱼,而那个人,是沉睡不醒的渔翁。
冰雪覆盖的世界,他不知第几次化成了白鱼,可那个身带斗笠的渔翁就是不肯睁眼看看他,只要他肯看他一眼,只要他愿意解开心识,他就可以唤醒他。
第一次,他咬住鱼钩,拖着鱼竿往后退,鱼竿当真脱手而出,那人却如老僧入定,无声无息。
解锋镝睡着了,他用尽全力从水面跃起,水花溅在解锋镝脸上,那人没醒。他又跃到那人身上,那人还是没醒,焦急又凶狠地用尾巴拍打试探,终究没将人唤醒,他也搁浅在他身上。
窒息缺氧的感觉让他心脏紧缩,挣扎之力点点卸去,只能拽紧衣服回归现实。
第二次,他没有去咬鱼钩,而是去咬他落在水面的衣角,可衣角太滑,他急得没了主意,便用头去撞小舟。
很痛,木舟上的凸起碰到了他的眼睛,让他撞得头破血流,鲜血染红了湖水,又顺着流向消失。小舟渐渐有了动静,在湖面轻轻晃了晃,可舟上的人呢?还是没醒。
第三次,他发了狠,拼尽全力朝着他脸上跳,他当真撞上了,可解锋镝只是皱皱眉。
“只是皱皱眉”又如何?至少他有了反应。
史艳文喜形于色,强撑起萎靡的精神,继续试探。
第四遍,第五遍,第六遍……
不知是多少遍了,史艳文搂住解锋镝的手不住打战,眼睛充了血一样胀痛,他疼得没办法,只能停下来休息,而时间已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才刚几个时辰,又好像过了一两天了。
都不像。
像好几年。
你怎么能睡好几年?史艳文失神地想,他在荆棘山里睡了一年,一年是多少天?度日如年,素还真又过了多少年?
不对,不对!
一定有办法的……既然他不能唤醒他,那别人呢?
比如一页书。
佛者居住的幻境已有天翻地覆的变化,那里不再是水榭楼台,而是时而如奔腾汹涌的惊涛骇浪,时而又如万丈悬崖,坠落无间,佛者于浪中莲台,稳若磐石。
史艳文的闯入,让他有了反应。
“前辈!”史艳文落在莲台下,被这多变的环境晃得目眩,几乎要昏死在这不受控制的环境中。他看见了佛者,他不动如山的眉目自然而然便能让人安心,那幻境再度回到了水榭楼台,可波涛依旧未止。
佛者皱眉,自入莲台后,首次踏入凡尘。
他扶起史艳文,为他薄弱的精神感到担忧:“你怎么了?”
史艳文却摇头,他知道自己怎么了,却并不放在心上,他看着佛者,离佛者半臂距离,心内苦涩,勉强将事情说完。
“前辈,艳文需要你的帮忙。”
“你唤不醒他?”佛者垂眸,“你试过几次?”
几次?他怎么有心情去记几次?
史艳文囫囵急道:“前辈,此是小事,我先带你进去!”
他急了,连“您”都变成了“你”。
佛者一指点在他的眉心,道:“阿弥陀佛,你的精神若是不足,只怕唤不醒他,自己也会睡去。彼时外界若有危险,胡能阻挡?”
史艳文愣了许久,脸颊抽了抽,强压起忧虑,回归内敛,他道:“前辈说的是,艳文不能让解锋镝受伤,便先调养,稍后再带前辈进去,如何?”
“……好。”
时过不久,史艳文带着僧人进了解锋镝的意识。
渔翁还是那个渔翁,白鱼还是那条白鱼,佛者幻化成普通僧者,一掌拍向死寂的世界。
渔翁惊醒,白鱼靠近,僧人也出现了。
可解锋镝真的将自己当成了渔翁,他请他靠近,他问他为何不来,可他怎么靠近呢?两人之间就像有了一层看不见阻隔,他根本无法接触他,这本该是他最期待的状况,可如今却没有一点欣喜。
僧人示意他稍安勿躁。
其实不必僧人示意,当精神镇定后,史艳文已经知道要怎么做了。
他靠近鱼竿,在四周游行试探,等着僧人来此开示。
解锋镝入了执迷,史艳文料想不到,解锋镝怎能入了执迷?自己给自己设下了牢笼,史艳文震惊之余,又乖巧地游到僧人手中。
僧人在他头上一点,情绪再度回归平静。
他在想僧人会如何开示。
一页书是素还真最为敬重的前辈,一页书的话,素还真是一定会听的。而僧人并没有开示,他只是指了一条路,然后将最重要也最危险的一部分推给了他。
他被僧人的举动惊住,下意识向解锋镝撞过去,撞晕了,撞痛了,继续,反正他本就在夸幻之父那里吃了亏,终究是要调养精神的,不过多费两日罢了,有何可怕?
可解锋镝不能死。
水花渐小,他没看到,解锋镝不再挣扎,他看到了。
看到的刹那,怒气和无奈一同涌上心头,这人到底对他有什么担忧?需要给自己设一个这样危险的迷局!?然而怒气维持不久,他就已经撞得晕头转向了,又过许久,史艳文突然被一只手抚了抚。
他茫茫然抬起头,看见那人眼神逐渐坚定、淡出笑容。
紧绷的精神豁然一松,史艳文闭眼,放任自己逐流出意识之外,肉体和灵魂恍惚间分开了一般。
生,死。
史艳文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也并不意外的在眨眼间便得到了答案。
那凝聚天地精华的旷世白莲,怎么能死?
他选择生,他选择素还真生,有意识、有呼吸,忍耐着七情六欲包容稳重、享受着智冠绝伦不乏幽默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