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台面上越来越平静,暗流便越来越汹涌。
待其挣出水面,即便摧枯拉朽。
第二次,看见山海奇观外面的浩瀚云海时,史艳文还是会有几分心神恍惚。
天地浑然一色,绵绵不止三万里,举目而眺,他如沧海一粟。
汹涌壮阔的场景,最能让人忘我,往这长风不止下的无尽白浪前一站,史艳文都有了飘飘欲仙的错觉。
仙人嘛,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他恰好又穿着雪白的衣裳,不细看怎看得到?
夸幻之父如是想,所以当他幻化的庞大而丑陋身体在云海之上显化时,竟一时间没有看到史艳文的身影。
史艳文笑了起来,多走几步来到那几丈高的幻化肉山之下,面上丝毫不漏异样,依旧行了后辈的礼,很是纯善翩然。
“前辈,是要给艳文送第二份礼吗?”
史艳文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看出来的,总觉得夸幻之父似乎挑了下眉,“看来第一份礼,你用得不顺心?”
“哑琴虽好,奈何艳文并无所寻之人的配身常物,前辈不如给我换一个吧?”
夸幻之父平生所成交易不少,但还从来没有人敢收了礼物还和他说“换”的,目光微冷,“那你想换什么?”
史艳文似是察觉到了他的不喜,又道,“其实艳文也并非是想换琴,而是想让它……更有趣些,”他想了想,“我记得琴阁三层的窗帘上的流苏很好看,其丝若水,冰冷逼人,前辈能不能给我一个?就当是第二份礼物,何如?”
夸幻之父的目光更冷,“……你可想知道卬原先为你准备的第二份礼物为何?如此轻易放弃,将来可别后悔。”
史艳文半眯了眼,“艳文何曾说过放弃?只是在想前辈为何把两样东西当成一样东西,一并送给艳文?”
夸幻之父紧盯着那双蓝色瞳眸,那双眼睛天生就能让人徒生两分信任,只怕算计起人来也让人难以防备。
史艳文笑问,“前辈坐拥山海奇观,难道还在乎那一丁点彩头吗?”
在乎不在乎是一说,但给不给又是另一说。
不在乎的东西,不代表就能随便给,流苏是小,坏了规矩是大。古原争霸开启之后,山海奇观一草一木均不能流出,这是所有人都认同并监督的硬性规定。
史艳文此举是在试探他的底线,从另一层面来说,几乎可以说是在意图触碰古原争霸的游戏规则。
旗子岂能轻易触碰下棋者的领域?是该夸他胆量过人,还是不知天高地厚呢?
不过……
“可以。”
史艳文眼睛一亮,这答案于他而言仿佛没有半点意外,听见那句“可以”时是发自内心的欢喜,似完全不做他想,道,“多谢前辈!”
夸幻之父笑了起来,庞大的身体渐渐消失,“下去吧,你想要的东西,会在八面玲珑。十日之后,再来见我。”
史艳文默默点头,在原地站了许久,而后道,“晚辈……明白了。”
他想要的东西,已经得到了。
夸幻之父猜得没错,史艳文的确是在试探,不过不是试探他的底线,而是在试探这场古原争霸的“真实性”。如此轻易就介入规则的禁地,看来这规则与他并不重要,既然规则都不重要,那这场游戏又有什么意义?
夸幻之父……根本就没想过将山海奇观让出去!
这是个好消息,史艳文想,无论对解锋镝,还是对梵天。不过,对古原争霸的“主持人”来说,就不是什么好消息了。
“不知解锋镝那边顺利否……”
解锋镝很顺利。
顺利到救了人还匆匆赶到了八面玲珑,静坐沉思,圆公子问他近日行踪也只得寥寥数语,甚为不喜。不过此会不过是交换些武林上的消息,还省了一封信,圆公子便没有多言。
——罗兄似乎在修炼内力,因在下突然闯入,心难静而失手,致使身体抽搐不止,陷入昏睡。我在船上守他三日,三日后,道门弦首寻来,方得苏醒。后同游数日,略有薄交。
心难静,而失手。
“心不静,则不平,不平则伤,伤便痛,痛必苦。”
“佛曰苦痛是为修行,渡脱苦海并不需时间长短,而在机缘于顿悟。顿悟……”紫霄丝轮在手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只巴掌大的木盒,木盒之上搭着雪白流苏,木盒递给了解锋镝,圆公子拿起了流苏,似笑似讽,“哈,佛法无边啊。”
解锋镝打量着木盒,“这是何物?”
“是夸幻之父给史艳文的东西,”圆公子笑了笑,将流苏递给他,“史艳文确实与众不同,连夸幻之父都开始为他附庸风雅了。”
解锋镝不以为意,道,“谁知夸幻之父本来不是风雅之人呢?”
“或许吧,”圆公子笑了笑,话题一转,“你等的人回来了,完好无缺。”
解锋镝扯了扯嘴角,侧头看去,史艳文也看见了他,更看见了他手中的木盒与流苏,嘴角轻扬,“果然。”
圆公子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又看了看解锋镝,调侃道,“解锋镝恐是怕你在八面玲珑受到刁难,所以救完人后还特地赶来接你,可有感动?”
史艳文稍稍尴尬了一下,解锋镝咳了咳,“圆公子千万别误会,只是天色尚早,解某突然想起今日是儒门天下的修学预礼,想顺路带艳文去看看而已。”
圆公子昂然自得,“与我何干?”
是跟他无干,解锋镝解释得多余了,不由得一时语塞,忙将手上的东西递到史艳文面前,以解仓促。
史艳文假做不察,取了流苏往腰上一挂,木盒却还是放在解锋镝手里,随口赞道,“琴阁挂了那么多流苏,白色却只有两个,我看,下次还是让前辈把另一个也给了我,免得孤单。”
解锋镝愣了愣,反手收了木盒,与史艳文相视而笑,“琴阁内的东西,是想动就能动的吗?”
“不能动吗?”史艳文似是不解,“山海奇观还未认主,便仍属夸幻之父,我想,处置自己的东西,应该是不用过问他人才对。”
“说的也是,”解锋镝嘴角轻扬,“终究是他的东西。”
彼此心照不宣。
些微狷狂的表情闪过寒意,圆公子看着史艳文腰间不值钱的流苏,右手背至身后,慢慢收紧。
史艳文余光注意到了,却看破不说破,只道,“儒门天下的修学预礼开始了吗?”
“是,”解锋镝看向圆公子,“我们该走了。”
圆公子微微一笑,“不送。”
不、送。
直出了八面玲珑数百米,解锋镝耳中还回响着那句铿锵有力的“不送”,能看到圆公子脸色大变,还能得到古原争霸的意外惊喜,不过,喜悦冲昏不了他的头脑。
他看了看史艳文腰间的流苏,有些压抑不住的好奇,“这流苏有什么用?”
“贴身佩戴,通体清凉。”
元月里哪里需要什么清凉,解锋镝无奈轻笑,快走两步拉住了他,“除了这个呢?”
史艳文慢悠悠道,“也没什么,不过觉得哑琴过于单调,想让它更有趣些。”
“怎么个有趣法?”
“这是次要,将来用不用得上还是两说,”史艳文脸上浮现一丝犹豫,“只是夸幻之父并不打算将古原争霸让出去这件事若宣扬出去,依你古原争霸的副主持的身份,日后多少麻烦不断……”
解锋镝等他把话说完。
史艳文等了片刻,道,“你的功体一直只有五成,不想全部恢复吗?”
解锋镝眼神微变,委婉拒绝,“解某不信这种力量可以肆无忌惮地用。”
他说得无比慎重,让史艳文怔住了,紧接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东西,格外踌躇,半天诺诺地吐了一句话出来,“……你是特别的。”无论他愿不愿意。
你、是、特、别、的。
此话若不是在打机锋,就是在告白,解锋镝嗓子一紧,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好像不怎么踏实。史艳文却在这时伸手抓住他的手臂,带着他往后退。
两人左脚尖对着右脚尖,亦步亦趋,距离越来越近,渐渐被树顶华盖掩住。只要再近一点,半个手掌的距离,就不分彼此了。
胶着的视线在细微处有了变化,狭长的眼眸不着痕迹地弯了弯,像茜纱扬起了一个角,迷离又柔和。交错的黑发在走动中被柔风搅和在了一起,随着悠长的呼吸扑在下巴上,酥麻的感觉顿时在全身开始了蔓延。
直退到阴凉的大树底下时,史艳文松开手,“救了人就该回去,你又何苦多走这一趟?是赶路太急了吗?心跳这么快。”
史艳文就静静地看着,目如朗星,看着解锋镝再近一步,至额间肌肤轻碰时,史艳文仍无半分异样。
解锋镝胸腔里好像有火要烧起来了。
史艳文却突然偏过头,看着地面,“儒门天下的修学预礼……现在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解锋镝吻了吻他的侧颊,将表情隐入了史艳文视线的死角,“他们已经结束了,我只是找了个理由离开八面玲珑,信口胡言而已。”
“我并没有当真,”史艳文哑然失笑,“但你别忘了,屈管家还有个‘重责大任’,还是要去镇上走一走的。”
“有辱斯文!”
“是谁有辱斯文?”
“是你!辱了书生我的斯文!”
素续缘就知道被带来修学预礼没有什么好事。
戮世摩罗很浮夸地按着胸口,“哦噢我想起了你是满口之乎者也文质彬彬的书生所以比较含蓄,像躲在角落里抢人家女孩头上的珠钗这种事情当然不好意思讲出来,没关系!做人不要太压抑,让我来帮你!这样的丰功伟绩应该让所有人知道并且歌功颂德你说……对不对?”
这一番话说得顶溜,中间连换气都少有,书生被气得浑身发抖,看了看周围指指点点的人,怒意更胜,“吾与小翠乃真心相恋,方才明明是在交换信物,何来抢劫一说,你莫要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戮世摩罗惊讶连连,“这样说是我误会你了?”
书生冷哼一声,“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栽赃,无礼之辈!”
“那还真是抱歉了,”戮世摩罗倒退两步,跳到了缩在墙角的女子身边,“小妹妹,没想到你竟然喜欢这一型的那你之前为何要说‘不要不要’呢?这样很会引人误会呢~”
那个“呢”字一波三折,余韵悠长,让围观的人都忍不住低声嗤笑。
女子本以为这人是来帮他赶淫贼的,没想到反而给她带来难堪,当即将人推开,指着他和书生直跺脚,“谁、谁喜欢他啦!是他纠缠不放还要抢我的珠钗污蔑我!他是坏人!你……你们不帮他,还要笑我……明明我才是受伤的人……你、你们……呜……”
女孩子的哭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世界最动人的武器了,而这个女子姿色正巧还不错,更巧的是这个地方是儒门天下,英雄救美这种事谁都不想错过。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占第一,身为儒门学子岂能行如此下作之事!
此刻风头已定,围观众人纷纷止不住义愤填膺,一腔热血尽数转化成斥责之语!
“姑娘莫哭!这等下作之人儒门自会将他带走处理!”
“竟在圣人学府犯此孽障!礼义廉耻何在!吾等真羞于此人为伍!”
“真不知是哪里来的陋儒,泼皮之徒,竟也敢来此玷污圣洁之地!”
“说这么多作甚?抓起来!”
这墙头风一起,就停不下来,围观的人群也越来越多,层层包围下来简直是要把那书生扒掉两层皮,素续缘瞅准机会,趁着还有空隙连忙揪住戮世摩罗的领子就往外挤。
戮世摩罗反手去抓,指甲狠厉地刮着素续缘的手背,口气很是嚣张,“喂!你是没见到本尊刚才仗义执言吗?这么粗鲁的动作很损面子欸!”
原来你也知道很损面子啊,素续缘情不自禁地翻了个白眼。
戮世摩罗见他没说话,继续胡扯,“本尊警告你哦,虽然你对本尊还有利用价值但是素还真亲人少朋友多你要是再不放手我就——”
“闭嘴!”
“哇?乖宝宝也会发脾气了哦?”
素续缘停脚,手松开,也不回头,“你帮了她,确实不假,但你知道动静已经闹大了吗?”
戮世摩罗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似笑非笑地站在原地观察他,魔气四溢,“还好,只是乱了一条街而已。”
“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进来的吗?”
“英勇翻墙。”
“……是你不必要地撂翻了两个阻止你的守卫后翻了墙。”
“咦?不是你撂翻的吗?”
“进来之前答应过我的事情,还记得吗?”
“本尊答应过什么?”
“……堂堂修罗帝尊,到了别人的地界,就可以出尔反尔了?”
戮世摩罗抱手,得意笑开,“本尊何曾说过‘答应’了?”
——你这一身魔气能收起来吗?
——简单。
——能否顺便把‘本尊’两个字也一同收起来?
——容易。
是可忍孰不可忍。
素续缘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过身,无奈地问,“你真的想继续玩?”
戮世摩罗学着他的样子,“我真的想继续玩。”
若不看他脸上的玩味笑容,这语气确实像一个听话的弟弟了,素续缘高深莫测地看着他,“你的魔气虽然对人无害,但总有些想着邪魔必为恶徒的迂腐之人存在,此刻街面大乱,预礼已散,并没有什么好看。我有听说一处绝好所在,既能听曲又能泡温泉,你要不要试试?”
“可以。”
……
儒门龙首华丽自信,无论是从自身打扮还是旗下产业,都能看得人是惊叹赞服。好奢之人众多,但由奢入华之境界的人却少之又少,疏楼龙宿毫无疑问在此境界上已甄巅峰,令人只能望其项背。
拔萃出众的休闲雅阁大多远离中心,紧靠城镇边缘,躺在温泉了观星听曲,确实是一大享受。
在素续缘与戮世摩罗来归林馆之前,这里整体还很安静。
一半在归林馆走廊东边,素续缘从容不迫地漠视一众秋波。一半在归林馆天台西边,戮世摩罗泰然自若地应付一众媚眼。
“那不是素还真的儿子素续缘?”
“那旁边的是谁?看起来挺邪气的。”
“他们来这儿做什么?”
“素还真的儿子,来这里还能见谁?今日归林馆来了好几个客人,吾等也算毕生有幸啊!”
儒门哪儿都好,就是能言善辩喜欢附庸风雅,比较吵。
素续缘跟管事之人打好招呼后就带着戮世摩罗径直来到泡温泉的地方,关上小门,叹口气道,“抱歉,续缘以为今日人都去参加了预礼,没想到这里还是有这么多人。”
戮世摩罗撇了撇嘴,直接开始脱衣服,边脱边道,“有酒吗?”
“有,”素续缘替他将地上的衣服捡起来,嘴角一丝浅笑,“在此地泡温泉本就要准备这些东西,只是离上次来时时间已经过了许久,未知味道是否变过,所以续缘须得亲自去看。”
戮世摩罗已经泡在了水里,听见这话只是挥挥手,整个人舒服地往下滑了滑。
素续缘出了门,手臂上还有墨绿色的衣裳,他招来目露期待等待已久的侍女,温言细语道,“我听说你们这儿的温泉可以灌冷水?”
侍女脸色微红,“是,我们清理温泉的时候用的就是冷水。”
“那姑娘能帮续缘一个忙吗?”
“素公子不必客气,”侍女脸上越红,“请、请说。”
“帮我把这房间的水都换成冷水。”
“啊?”侍女愣了愣,“这里面不是还有人吗?”
“家弟喜冷水。”
“……是。”素贤人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吗?
“还有件事,事关家弟的特殊嗜好,还请姑娘附耳过来……”
素续缘笑得越加温柔,凑近了她耳边,压低声音嘱咐了几句,接着问,“续缘不敢连累姑娘,敢问在馆主何处?续缘亲自去向他解释。”
侍女晕晕乎乎的也没反应过来,条件反射地指向顶楼,待人慢慢走开了,才恢复理智,想起了先前素续缘吩咐的话。
欢喜的表情立马一僵,嘴角抽了抽。
“……女装?”
素续缘出了口恶气,顿觉神清气爽,直接顺着楼梯望顶楼雅间,守楼梯的人对他很礼貌,“素公子果然来了,我还以为是下面的人乱传的,这边请。”
“有劳。”
素续缘只当这人是知道他要找馆主,所以没细问,这人将他带到雅间门口也没说什么,静静地就回了原地,素续缘自己敲了两下门,道,“叨扰”
门内传来穿衣服的动静,一人道,“请进。”
素续缘推门而入。
正对面的屏风前站着一人,长身玉立,容止可观,望之俨然。
素续缘只听见心里咯噔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