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原谅你。
他必须原谅你,别无选择。他若不原谅你,就是在否定自己。
因为,他是史艳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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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种下的恶果,终究只有自己来偿,自作自受,哪里有累及无辜的道理。
“彤云闭月,夜凉出水。”
素还真脚步在踏出正气山庄的门口时堪堪停住,转过头,身着黑甲的面具客正盯着他,目光不善,浓眉微皱。
“我不是史艳文,你要走,可以,但,把不属于你的东西留下。”
素还真摇头道,“素某若真要走,当世,无人可阻。”
“我不会阻止你,”面具客冷冷道,略带嘲讽,“反正承担后果的人,是史艳文。”
“……”
果然是兄弟啊,素还真想起在圣气消弭不见的水池边,某人气的发抖却还是忍住没动手的样子,不由好笑。
——虽然是在艳文“被迫睡着”的时候,莲花“不知何故”“主动”消散在你的身体里,但还是要请阁下来敝庐暂居,也好让艳文想办法给道域一个……至少说得过去的交代,免得道域将你当成妖族捉了去,阁下以为如何?
——我觉得……
——既然阁下也认为此法可行,就请安心在正气山庄盘桓,期间,就莫再乱走了。
只是,他也是一头雾水啊。
他只是在净莲盛绽时靠近了些,那莲花就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一样飘进了他的身体里,致使他短暂沉浸在神魂越加饱满充实的境界里难以自拔,一醒神就看见被点了睡穴的史艳文变幻着脸色瞪着他。
像被抢了吃食而眼红的兔子,素还真再一愣神,更是连解释都不知如何开口了,然后便被“请”来了此九界名地——正气山庄。
还有幸看见十分不情愿但却乖乖过来看着他的面具客,曾经的万恶罪魁藏镜人,如今的天地不容客,也是史艳文的双胞兄弟。见他与史艳文站在一起时,素还真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那朵在他旁边孕化而出的黑莲,若是所料无错,应与他有几分相似才对。
至于有几分,想来他日自有相逢时。
思及此,素还真不由得多看了面具客两眼。
他两个一个温润一个冷冽,史艳文性子沉稳,在他面前说话却拐弯抹角的,一会一个兄台一会一个小弟,把人逼得恼火又在紧要关头提起正事。而这个人总是随时都会动手的模样,可至多也不过一个冷哼,连被揭了面具也不过恶狠狠威胁两句。
两兄弟实在有趣的紧,看似水火不容,实则针芥相投,可又一个不认一个不提,倒是相得益彰。
天地不容客看他的确没有离开的意思,便一个转身掠出围墙,也不知去向何处,素还真那一句带着期待的赞叹,更不知飘到那人耳中没。
“只是艳文啊,更如夭夭之桃,其华灼灼,动人心魄……”
而天地不容客前脚刚走,后脚便有道域人之上门。
来人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告诉他,史艳文因私毁圣物,前为建木致使鬼魅无所禁足,后为净莲致使魍魉横行肆虐,将道域陷入危地,自愿献身禁制山镇压鬼魅百年。
来人之目的,是为了告诉史家人,若想见他最后一面,三日内可至道域。
……
“有人传话,”史艳文蹙眉,“然后你就来了?”
“我不能来吗?”素还真问。
“偏偏在小弟暂时离开之后,对方找的怕不是什么‘史家人’,而是你,你……唉,你又回来做什么呢?”
“因为他说的没错。”素还真气定神闲,大大方方进了原先属于史艳文的屋子,他在这里住了半个多月,比起虽然属于此界但整日外出的史艳文还要熟悉不少,“你为何没有辩解?”
素还真打听了史艳文在聚魂庄的情况,史艳文几乎是初入道域境内便被监视了起来,与道域高层的谈话虽然无人知晓,但他承认了某些事,答应了某些事却传遍了道域,甚至于此刻被某高层控制在他的属地——聚魂庄,都是事实。
只是,他虽料到史艳文此番来此会备受刁难,将他送往正气山庄是为了他的安全,可也没料他会将所有罪过都推到自己身上。
“何必辩解?”
史艳文关上门,月光幻作利箭,将窗格逐个刺穿,尽头是冷意横生的石板。他站在蜡烛边上,火光摇曳生辉,映着眼角眉梢隐隐透出的无奈,可这无奈又被刹那隐去,湛蓝瞳眸藏了一泓深潭般,坚定而从容。
“他们不过是想确认净莲是否在你身上,不过恐怕是会徒劳无功。我会让他们放你离开的,你莫要在此留连,此地,不祥。”
“是不祥。”
素还真重新踏入聚魂庄便发现了,这块地方处处充斥着沉郁,淡淡的阴鸷之气绕腿而上,若非有阵法抵挡,只怕魑魅魍魉都将蜂拥而来。只是那阴域太大,而聚魂庄太小,现在出现的还不如其百分之一,若是不断增多,这些只会吞噬阳气的脏东西总会扩散出去的,聚魂阵也支撑不了多久。
“我见道域高层,并未有人问过杀手一事。”
素还真微怔,“包括支持俏如来的那几人?”
“阴域的承受能力已至极限,若是阴阳失调,道域危矣,他们是不得已而为之,艳文能理解。”
素还真大感不妙,这是个置人于死地的局,先是故意起了争端引史家父子分头行头,又是故意下毒追杀消磨他的功力,再是故意送给俏如来假的阳符,甚至是故意引他将建木焚毁。
只是,那莲花应绝不在设局之内。
史艳文站在门口,手指在毒针穿过的地方拂过,叹口气,“我想,那日即便你不跟进道域,也会有其它人带着建木精华进去的,他们本就是想将建木融入我身,再借由我带出净莲圣物。他们看中了我的功体,只要融合连通人神的建木精华,便可万鬼不侵,之所以如此辗转,不过是给天下人看的借口,也好……名正言顺。”
其实不必如此,史艳文闭了下眼睛,掩盖住浓浓的孤郁,他们尽管直言,他是愿意的,也不会挟恩要求些什么,何必徒生这番波折?
倒跟另有所求似的。
“我会帮你,”素还真看着他,夭夭之桃好像失了颜色,看的心中一疼,脱口而出,“你别担心,我会陪你。”
“你不能,”史艳文轻笑,忽然牵着他到了门格前,执起他的手放在雕栏间寒意透骨的月色下,“看到了么?”
他们的手同样修长,指甲修剪的同样整齐,史艳文的手因功体之故却比他温和些。他的拇指在手心划过,将另一双越加莹白的手托在手中,交叠着,相依着,看起来如此和谐。
素还真看的动容,就像许久许久之前,碰见某个婉约聪慧的女子那般动容,突然握住了他的手,紧紧捏着他的手腕,直视那双错愕的蓝眸,“我可以帮你!”
史艳文看了一会儿,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目光闪烁,却没有推开他,只是低下头,看着被束缚的手腕,蓦地感到几分疲累。
为何?你为何偏偏出现在这个时候呢?
“你没注意到自己的异变么?”
手指莹白,莲香稀薄,时而透明时而完整,好像随时会消散,随着月色离去一样,就如同他出现的那晚。
素还真怎会没有察觉,从净莲入身那一刻就发现了,可他还是想帮他,他知道史艳文一定也想让人帮他,就像曾经自己在不是很久之前赴死时一般,也想有那么一个人可以帮帮自己。
就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明知不能退却,却还是软弱的想寻求他人的庇护,哪怕最后还是一个人上路。
“……至少,我可以陪你一段时间。”
“不行,”史艳文还是拒绝,抬起头看着他的双眼,多么睿智的双眼,“你与我有相似的特质,艳文虽不知你来自何处,但必然也有自己的使命。净莲融入你身,若是进入禁制山去镇压鬼魅,一旦靠近孕育净莲之地,难保不会出现意外。”
“……”
你出现的太不是时候了,素还真。
史艳文慢慢挣开手,“我们只是彼此的过客而已,也许有点特别,但昙花一现看多了,也就并不稀奇了。或者时间一长,茶余饭后能忆起一二,便是艳文大幸。回去你该回去的地方吧,总有人比我更需要你,你我都知道,谁也不会因此而驻足。”
“……”
素还真无可辩驳,因为史艳文说的是事实,是人活于世最肤浅的道理。
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时间带不走的?
没有。
“那么,回答素某最后一个问题。”他心绪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请问。”
“若是净莲还在,你是否还需涉险?”
史艳文定定看着他,突然失笑,“你莫要多想,那不过就是个借口,那株莲花与你有缘,有没有它,有没有你,这一百年,我都要承担的。”
你我,本就毫不相干。
“当真?”
“嗯,艳文不骗你。”
可他还是骗了他。
九届,魔世后,第十年末。
史艳文还未来得及辞别众亲,便匆匆受托镇压鬼魅,泼洒心血于禁制,以一己之力拘来聚魂庄诸多阴秽,合道域诸圣同封于山中。不料聚魂庄于封印关键之刻,临阵倒戈,致使道域受重创。
临危,史艳文以心血染长剑,将鬼魅附身者全数斩杀,染红封印之路。
“记忆”给他的第三个证明,是他划地为牢作茧自缚的如山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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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武人所追求的是什么吗?
——自然是上层武学,开宗立派,护得一方净土,甚至于纵横不灭,得道长生。
——可聚魂庄不是武人,我们想要的只有“普通”二字。
但,为什么是史艳文?
因为他能在阴域坚持甚久的纯阳功体?因为他敢能牺牲无怨无悔的大义?还是因为他不忍见你们受苦的纯良?
——是你毁了净莲,也是你将建木融入了他的身体,是你选择了他,若非你多管闲事,怎么会推他入鬼途?
——借口。
——哈,随你怎么说吧,反正结果都一样,史君子这封魔百年,于公于私,都逃不掉了。
不,本来不必的。
原本,一切都会很顺利,只要他成功拿出了净莲,鬼魅觊觎着净莲之力,也不会四散奔逃,聚魂庄也不需启动阵法,更不会受染而临阵倒戈,而史艳文,也不会被迫开杀……
素还真如流星般落在地面时,险些被人撞倒,甚至不止一人,有些有过一面之缘,有些却从未见过,全数往禁制山相反的方向跑来。
他截住一个人问史艳文的方位,那人却对他又惊又怒,“你还在?你竟然没和庄主离开?”
素还真一愣,他的行踪虽不说有多隐秘,但也没到随便抓个人便能知悉的地步,心下狐疑,“你怎么知道?”
那人却不想多说什么,愤愤撇开他的手,指着半空中的禁制山大声叫嚷了起来,“你既是他的朋友,就想办法去阻止那个魔头吧,素还真!”
素还真?
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一样劈下,振聋发聩,现场顿时一片寂静,过了许久,周围人才反应过来,个个面色难看。
那是史君子的救命之物啊,素还真猛然想起老庄主的话,道域本来已经计划好,只要史艳文拿出净莲,以融合建木精华的心血勾画禁制暂压鬼魅行动,再凭纯阳攻体持净莲入山涤荡阴氛,何须百年,只消数月便洗去道域的后顾之忧。
这就是给俏如来开出的的交换条件。
素还真登时说不出话了,他半思半赶上了禁制山,看到的却是被众人围困杀气成狂的史艳文。
他看见那人衣袖被割破,长发披散,将随手夺来的剑抛开,钳住一个青年的肩膀,正要下杀手,目光既痛又悲,但哪里是入魔?他分明很清醒!
再一看那围困他的人,双目赤红,面目狰狞,那才是入魔之相。
可常人哪懂?
他们看见的只是道域高人要阻止史艳文,而史艳文,正在杀道域人。
“艳文!”
素还真心止不住发抖,亲手毁掉自己珍惜的东西,那种痛谁能晓得?
史艳文也看见了他,大约也知道他出现在此的理由,十之八九便是老庄主忍不住坦然相告了,可也来的太不是时候。
次次,都出现的不是好时候。
只是稍一愣神,已有两人欺身而上,拂尘、长剑贴着脸颊后脑一上一下劈落,第三人手持利斧头横砍而过,第四人、第五人前后各是一掌!
素还真呼吸忽滞,身体已经快过思维,飞身搂住了已然中了两掌吐血不止的史艳文掠向山中。
那堪称恐怖的轻身功夫眨眼便甩开了众人,史艳文气息不稳的地说了几句不清不楚的话就昏了过去,素还真只好抱着人入了山中禁地,那禁制阵法最集中的地穴,放在了那不知哪里运来的建木旁。
直至入了深夜,史艳文才醒转。
此回却没了劈断树木的气力了,可看着为他调息的素还真,还是忍不住叹息,“艳文还以为你这人很聪明,没想到,也是笨人一个。”
素还真轻笑,擦去额间冷汗,“素某自以为比艳文要聪明那么一点点。”
史艳文意味深长看他一眼,“你来此路上,可是遇见聚魂庄之人?”
“嗯?”
“可是聚魂庄老庄主将所有事告诉了你?”
“……你想说什么?”素还真皱眉。
史艳文无奈一笑,“我到了这里,才发现一个秘密,一个将整个道域都愚弄了的秘密。”
素还真沉吟片刻,默然长叹,他就道为何自己的行踪那青年会知道。却是错了,他并不曾见过这人,那青年那样问,只是在确认他的身份罢了,只怕他那时截住的是其他人,也会有人这般问吧?
“只是,为何要将我引来此地?”
“因为那个秘密,”史艳文仰头看着身后高大的神木,“这根建木的接口,与阴域外围那里的建木截面,十分吻合。而它,是聚魂庄送来的。”
素还真略为怔愣,低头沉思起来。
史艳文看他一眼,又道,“我进入道域时,行踪也未曾张扬,但聚魂庄却能知道消息,请我入庄居住。”
“而聚魂庄,”素还真沉声补充,“是道域某一高层的属地。”
“还记得我说过的道域派别分支甚广,内斗极其严重么?”
“那人想借由聚魂庄在此建功?为了……”
“为了一统道域,而引你来此,除了确认圣物之外,还是为了将你这个‘局外的知情人’消灭在此,说到底,你还是为我所累。”
亲手制造一场泼天危机,又亲手一挽狂澜,好一出大戏。
“俏如来可有消息了?”
“他们动不了精忠,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杀了元邪皇,还九界平安之人,而‘史君子英勇牺牲,聚魂庄举庄封魔’,也需有个有力的证人。”
哈。
什么为了大义,不过是一己私欲。
先前那粉衣女孩说的前人炼化建木,应该就是聚魂庄属地之主刻意所为,为的,是加快阴域扩张速度。
而提议让史艳文入阴域取净莲之事本就是个圈套,想来也与那人有关。
再之以大义让史艳文束手就擒,临阵倒戈除掉所有参与封印的道域高层,而罪孽却归咎于“史艳文私毁净莲所致”。
恐怕下一步,便是聚魂庄重整旗鼓,舍命再次封印鬼魅建功立业吧?
自然,绝不会留下史艳文这个活口,净莲圣物即便还在,也不会用在史艳文身上。
“可是,他们难道怎能确信自己能封印鬼魅?”
“当然能,”史艳文低眉垂目,拿出怀中的阳符撕开,一颗破碎的佛珠正静静被丝绒包裹着,“因为我会尽全力帮他,哪怕魂飞魄散,也会帮他。因为我不帮他,道域就将陷入危险,吾儿将九死一生。”
因为,他是史艳文。
所以,他会豁尽全力帮他。
他不得不豁尽性命,父死,子才能生。
“抱歉,我……”
史艳文手指微颤,眼前忽然模糊了起来,只是眨眼又平静了下来。
他将头埋进素还真的肩膀,如瀑长发掩住面容,消瘦的下巴若隐若现,一袭白衣也被染了红色,好像突然之间快被重担压垮,竟透出幽深的脆弱来。
素还真紧紧抱住了他,莹白的双手在阴暗中越加看不清晰了,“绝处逢生,犹未可知。”
“我并不担心这个……只是,还没来得及与他们好好道别,也不知道精忠是否安全,银燕还在东瀛,小空也还在魔世,艳文还以为,总会有机会见见他们的,看来,痴望,终究只是痴望。”
素还真沉吟片刻,眼波微荡,心里一动,伸手拂开他的额发,突然问道,“如果,如果我能救你,但你可能会离开九界,你……愿意吗?”
史艳文似毫无所觉,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好像累极了,真的躺在他肩上睡着一般。
半晌,素还真几乎要失望之时,史艳文张开眼,睫毛撩过他的耳后,视线落在那一头雪发上,轻声问,“那,还能回来吗?”
“要听实话吗?”
“……那便算了吧,艳文还不是很想客死异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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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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