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狂,香浓,孤灯薄衣裳。
朱默,艳透,只履系香囊。
息怒又生嗔,残风号角鸣,拂晓寸寸,白鹭茕茕,万念成孤声。
那是在不久之前,史艳文初入推松岩后的时间。
素还真做了一个化外之梦,他本是约定好要去推松岩看望那人的,却因为这个梦裹足不前,莫名心悸。
心悸到最后,却是让史艳文产生了误解,自己跑了出去。
梦中的前一刻他还是一朵莲花在净琉璃菩萨的眼前感叹风和日丽忧心好友安危,后一刻就出现在了陌生之地。
而且,还是人形。
他在房间里寻找蛛丝马迹,但这间房间太过质朴,偶一留意还是墙壁上颇显风骨的字画。
神识从模糊到清晰不过盏茶,俄而有人推门而入,浓浓的药香中还夹杂着奇怪的血腥味。
素还真在他进门前便回到床上,仍作昏迷状,而后听着那人慢慢走近,药碗放在了靠近耳边的地方,动作很轻很稳重。
他怎会在这里?他不该在这里,且不说他是何时恢复的,即便恢复,净琉璃菩萨也不可能不打招呼让他离开,莫非是有人劫走了他?
若有似无的书香气覆盖下来,窃丝盗滑的冰冷感落在手心,是沾了水雾的头发,有几缕糅在了一起。
那人叹了口气,微凉的手按在他的额心,后又将被子往上提了提,将药碗拿起,勺子在碗里舀了两下散散热气,又放在一边,伸手想将人扶起。怎知才一碰到那人肩膀,手腕瞬间被人截住,速度极快地锁在了背后。
素还真也没想到那人如此不加设防,轻而易举便被自己拿下,等将人按在床上,素还真才睁开眼。
看见的却是一张温润无害的脸,浸润的发丝紧贴着脸颊,蓝色的眼睛似有涟漪浮动,轻轻吸了口凉气,额间一滴冷汗顺着眼睑旁滑下。
素还真骤然失了言语。
那人见他不说话也不动作,便率先打破这怪异的寂静,“这位公子不像凶恶之人,在下也非居心不良之辈,何不放手,让艳文阐述来龙去脉?”
素还真眉头忽皱,不仅没有松手,反而握的更紧,伸手挑开他颈间的碎发,仔细打量,“你叫……艳文?”
“在下史艳文,”那人被他的反应逗笑,被压制手强力一转,脚尖在他膝盖处轻顶,稍显无力的人立感身体发麻,眨眼便叫人挣脱了桎梏,史艳文翻身坐在床边,拿起药碗,“抱歉,艳文身上有伤,恐经不起公子这样的力道。”
素还真手边还有那人过长的头发,眸中的迷惑惊讶压得极深,半撑着身体,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道,“敢问,现在是什么时候,又是什么地方?”
史艳文将药碗好生放在他手中,道,“魔祸之后第十年,九界道域,聚魂庄。”
“……”
史艳文见他又不动作,便拿过药碗,“昏睡多日,定是身虚体乏,我帮你。”
素还真看着他,目露思索,许久,“既然有伤,还是素某自己来吧。”
史艳文轻笑,“素公子”
“吾名素还真,有礼了。”
却尘思没料到那句“史君子”威力如此之大,竟让史艳文如受重击,也没料到幽魂会趁这个空档虚晃一招,竟丢下鹤白丁跑了,更没料到素还真会突然出现,将他们都带去了琉璃仙境。
当然,最没料到的是,鹤白丁的异识,取不得。
谁知那蹈足本已是留有一口气之人,取了,便是枯九泉的下场。
苦恼的很,若没有留命之法,这异识反而成了他最大倚仗。异识附体,若对方是活着的人,取了也就罢了,但若是濒危之体,取出即死。
当真是棘手的很,不得已,只好点了人的穴道放在琉璃仙境,也顾不得心痛,只盼能寻得一适宜的法子得以回天,可一时半会,又哪里想得到呢?
即便是有,想来也困难重重。
稍至凌晨,却尘思终于熬不住鹤白丁如视仇敌的目光,行至五莲台散心,却看见一幅瑰丽画面。
史艳文早换了白衣,倚在素还真身上沉沉睡去,脸上还挂着清淡的愁闷,素还真不停转换手法为他定魂,额间几许冷汗隔得千莲幻影都能看见,星辉垂落,空灵出尘。
莲影渐消,素还真才对他微微点头,抱着人进了内室。
却尘思等了片刻不见人出来,便自己走了进去,他还记挂着那个如梦似幻的场景,原先他还想着该如何同史艳文诉说,但如今却是不用烦恼了,仅泄露了“史君子”三个字便能让人昏死过去,何况其他?
只是才行至门口,便觉房内的情形也很不对,给人五分暧昧五分压抑,素还真的表情太过专注,抚着史艳文额头的动作如同探究,拈指掐诀犹豫不定,与方才略有不同。
却尘思正觉气氛不对准备悄悄远退,就见素还真俯下身,拈好的封印异法到底没用出,却一手拉着史艳文腰上的束带,迅速扯开。
却尘思僵在了原处。
接着素还真又散了史艳文的长发,黑色发丝与雪白素带缠绵旖旎,勾勒出含蓄又让人错愕不已的多情,却尘思表情挣扎,正想咬牙进去,素还真将里侧的被子一掀,盖在了史艳文身上。
……
阿弥陀佛,素贤人何等人物,岂容人胡想亵渎,罪过罪过。
素还真出来的时候,却尘思还在不停地念叨着阿弥陀佛。
“涉足,你这是?”
“咳,”却尘思目光坦然,“良夜不宁,无心睡眠,贫僧恰有一件要紧事想告诉素贤人,与史艳文有关。”
“也好,”素还真意味深长看他一眼,道,“素某亦有事相讯,请。”
待两人离开,方才昏睡的人静静翻了个身,幽幽喟叹若有似无,带着似是而非的失望。
素还真想问的事,与却尘思想说的事,差不过十一,素还真此次并未在麒麟身上附着神识,这种事可一不可再,何况史艳文何等眼力,若是弄巧成拙再生芥蒂反倒不好。
只是却尘思所说的事还是太过匪夷所思。
“你确定,那是史艳文?”
“确然,”那是场景太过难忘,任何人都难以忘记,“他就像一具尸体,被荆棘无声无息环绕着,但,他那时应该还有意识才对。”
“?”
“心痛难忍,而且,死意极强。”
他想死?素还真一瞬间竟有些恍惚,史艳文会心生死意?这才是最匪夷所思的事情。散去脑中奇怪的念头,素还真摊开笔墨,“你可还记得那处画面的背景,还能记住多少?”
却尘思不用猜也能知道他想做什么,伸手取了一直小笔,开始勾勒大体轮廓,“或能一观。”
史艳文额间的舍利阻挡了秘密,也透漏了秘密,只是这透漏出的秘密任何人都能看到,独独他不行。素还真曾说管理史艳文的事就是管理自己的事,这句话并非自大,只是史艳文从未放在心上,须知他这样说,总有这样说的理由,或者说,苦衷。
对他的暗示充耳不闻,将来免不了波折难断。
素还真偶尔也觉得荣幸,史艳文总觉得自己不信他,可也不曾猜忌过他,哪怕自己在梦中袭击过他,史艳文也没有问过一回,哪怕自他初出推松岩后,察觉自己与屈世途的态度有了明显变化,也只是缄默于心。
史艳文是个聪明人,进入不动城大有就近调查的意思,也的确调查到了一些东西。他虽然及时嘱咐过原无乡等人时时注意,而史艳文有了一次教训,也没有再多打探,只是素还真也不能一直将他留在城里,他迫不及待地出城,终归也没人阻止的了。
只是他的运气实在太差。
凡所有运,天地人时,四运只要具备其一,史艳文便能少一分危险,可惜天运不济,地运不全,时运不周,而人运……
方来此界,便是杀孽缠身,又何谈人运?四运无一,此界难容,这里没有属于他的气场。无人照看,只会步步陷危。
只要他乖乖待在安全之地就好,即便出了什么事也有人可以照应。
就像。
就像……
琉璃——
“!”素还真突然站了起来,手掌突兀地拍在一侧栏杆上,揉着额头叹息,“彼是来处来,自该去处去。”
却尘思自默画中抬起头,几滴黑墨甩在了纸面,连成了一串看不见光亮的星星,好在并没有对画有多大影响,素还真是极为自律之人,不待他提醒,已经回过了神,“抱歉,你画好了?”
“嗯,”却尘思将画递给他,“虽然天色微暗,但想来应是此般模样没错。”
素还真接过画,只看了一眼,又惊又寒,画中之地与他所料并未相异,可,如果真是这个地方,那就未免太奇怪了。若真是这个地方,若却尘思看见的画面没错,那至少说明在史艳文被封印的记忆里,他并不是生活在聚魂庄的,或者,不是一直生活在那里。
而结合初次见面时史艳文所言,他也的确是从那座山上下来的。那座遍布荆棘的山峰必然还藏有秘密,还需托人一探才好。
若那是史艳文的曾经,那是不是说明,他早已经记了起来?只是,又被人以秘法封印,连他都不能窥到端倪。
史艳文第二日醒来时只见却尘思,素还真仍有要事待办,而却尘思暂且留此看管鹤白丁,史艳文没问昨日在推松岩发生何事,料到自己那一倒头必然会出变故,所幸几人倒是全身而退,只是赮毕钵罗追着幽魂一去无踪,也不知是否安然。
却尘思愁容满面,史艳文也不多加打扰,问了素还真的去处便离开了琉璃仙境,临走前再次改头换面,去看了看盘膝闭目的蹈足,见他不屑交谈,史艳文便觉得好笑。
“他这样,反让我觉得是自己做了坏事一般。”
却尘思连忙解释,“好友自来如此,史、施主不必在意。”
史艳文地把玩着折扇,似笑非笑地看着却尘思,直教人容色尴尬才道,“那艳文就先告辞了。”
却尘思暗松口气,“一路小心。”
史艳文下了山,又在琉璃仙境四周转悠两圈,确认无人才慢慢远去,不回不动城,也没有去找素还真,而是再去了推松岩四处查看,崇真三誓昨夜不敌败走,残余的痕迹并不多,但能透漏的信息却不少。
推松岩曾为素还真的居所,其中阵法自然只有他知晓,麒麟星出现的这般及时,若说巧合也未免太过,可惜功败垂成,没能将人都拿下。
不过仅凭一个地方,要推断素还真与魔城之主有所关联就太过牵强了,而且,与妖邪之人围杀佛门子弟,道门也不好闹得人尽皆知。
虽然这个“走路都成问题的人”行动格外敏捷,没过五日,史艳文就在晚间密林中截住了他。
折扇半遮下巴,史艳文目光如炬,“素贤人,这可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素还真从容不迫地点头,然而先开口的却是齐天变,站在素还真面前如临大敌,显然上一次的经历让他将史艳文当成了心怀不轨之人,“又是你!”
与面对真实的史艳文时,态度可谓天差地别,史艳文觉得有趣,便顺水推舟接了下去,“齐小兄弟,数日不见,书生可是甚为想念。”
齐天变浑身恶寒,当即抽出了齐天棍,“你你你你你,虽然你眼光不错,但我喜欢的可是女人!”
史艳文两撇小胡子轻抽,同样起了一身恶寒,却忍住了异样,步步逼近,“书生饱读圣贤,又岂会饥不择食?齐小兄弟莫要误会啊。”
齐天变脸色变了几变,想发怒又没有合适的理由,憋得脸红,终究也没说出半句话来。
素还真在后边冒出半个头,看好戏似地盯着他,既不帮忙也不说话,史艳文便主动停下调笑,正色打起商量,“齐小兄弟切莫冲动,书生只是想寻素贤人商量事情而已。”
齐天变还是一副护雏的模样,干净的眼里除了怀疑还是怀疑,“如果是史艳文的事的话,跟我说也是一样。”
史艳文心思快速转了两圈,“昨日书生行于山间,见前方有幽潭十里,桃花夹案,殿宇高阁,飞瀑流泉,是流觞曲水,吞吐云溪的绝佳避世之所,晚间皓月之光映照松间,正是赋诗交心的好时候——”
“打住!”齐天变越听越不对劲,面色几乎称得上是诡异,“你究竟要说什么?”
“哦,”史艳文折扇翻转,大大方方地走上前来,“书生是来借人的。”
“借人?”
……
“你这是强盗行径!是绑架勒索!你枉读圣贤之书!”齐天变气急败坏,看着史艳文推着轮椅慢慢远去的背影不停咬牙。
史艳文大笑几声,“欸,在下只是顺便邀请素贤人去赏风月而已,何必说的那么难听?放心,时候到了,书生自会将人送回的。”
素还真仍旧不语。
至于史艳文说的那地方纯属胡诌。
前面没有桃花,倒是绿茵遍野,铺青叠翠;也没有殿宇,只有一座破败的矮亭,少许岁月气息能可聊为一观;更没有瀑布幽潭,小水坑倒是有两个,还是前两日下雨时敲打出来的。
素还真并未在这里发现有人驻足过的痕迹,史艳文却说他在这待了一天,“舍利子的效果有所减弱,似是弦首有意为之,你可有想起什么?”
史艳文拿着扇子半开半阖,不动声色,“不曾。”
素还真走到近前,压住总是安静不下来的扇子,迫使人不得不抬头看他,“当真没有想起什么?”
“你很担心?”史艳文目中闪过戏谑,“难不成是怕书生一走了之,舍不得了?”
素还真挑眉,史艳文换了张脸,连性格也有所不同了,总让他应对不及,这样可不妙,十分不妙。
史艳文见他无言以对,嘴角一扬便想把扇子抽回,只是没想到素还真动作更快,完全是趁人不备,下手十分干净利落。史艳文只觉得下颌被人捏了一下,指甲贴着皮肤刮过的速度很快,那张略显猥琐的假脸便被撕了下来,他只来得及眨两下眼睛,“你!”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很公平。”
史艳文眯起眼睛,眸中闪过厉色,看起来心情不佳,“素贤人当真是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莫气,素某只是对那张脸有些不习惯罢了,”素还真并不将他的薄怒放在心上,他知道,这人不会为这种事生气,“你找我应该是有正事才对。”
史艳文偏过头,倏尔又转过来,波澜不惊,风度依旧。
“我想,请你入梦。”
“为何选在今天。”
“今日是八月十五。”
素还真看他良久,突然神色一动,忍不住上前,抑不住的笑意在唇角蔓延开来,“为何要我和你一起?”
史艳文似毫不在意地转过身,“总比艳文孤身要好得多……而且,没有你素贤人的帮忙,我要如何在封印镇压的情况下变出一个正气山庄?”
素还真眨了眨眼,顺手施了个结界散开,将草地上的身影全数隐去,轻笑道,“那就走吧。”
盘坐于矮亭地面,史艳文取下额饰闭上眼睛,感觉那人手指的气息在眉间一点,任由意识随着睡意缓缓消失,不带任何抵抗。
史艳文真的对他很放心,素还真留存嘴角的笑意却因此收了回去。
他扶着盘膝之人侧躺在地,以己手作枕,草色青青作毯,无边星辰作盖,素还真仍旧替他将头发散开,自己则安安静静地躺在对面,将些许恪人的青草逐一掐断。
寂静无声的结界里,温热的呼吸在耳边轻拂,莲香充溢于结界,好像独出于世外的小小世界。
“……倘或记忆全回,你还会给我机会靠近吗?”
时间大概也快到了吧?素还真合上双眼,凝聚心神,再睁眼,薄雾深处,庄重的山庄影子若隐若现,门口站着一个雪白长衫的君子,见他出现,长舒口气。
“你来迟了,艳文还当你又要失约。”
“哈,因为盛情难却,却之不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