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成忽然泪如雨下，手指紧扣桌边，手臂微微颤抖。
王老爹忙问：“小成，你怎么了？”
关成哽咽着说：“我就是想不通，好端端的，程叔怎么就死了，还死得那么奇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究竟是谁干的？”
说到这里，他的面颊上浮现出一层苍白，颤声问：“是不是真的闹鬼了？是不是真的有妖怪？是不是它们害死了程叔，害死了庄里那么多人？”
接着又低下头，喃喃说道：“难道真的是我招来的灾祸？庄里那句老话真的应验了？”
“住口！”王老爹忽然一声厉喝，把关成吓得一个激灵。
他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王老爹。
只见王老爹神情郑重，目光有神，一改平日里村庄老医师的温和之态，反而散发出一种强横的霸道气息。
关成哪里见过如此威仪，吓得不敢出声。
“你记住了，这种话不要乱说，也绝不能把自己没有犯过的罪揽到身上。什么‘外来人会给庄里带来灾祸’，分明就是放屁。那些话完全没道理。就算是庄里人，也不是个个都信这话，只有那些不争气的人才拿这话来说事。”
王老爹疾言厉色的一番训斥，关成听了不敢不点头，但心里还是没底。
今天早上，他起床后在家里没有看到程叔程婶和小华姐姐，遍寻程氏杂货铺，不见一个人。后来敲响程叔程婶的卧室房门，没有回应，他担心他们出事，便踹开房门，结果卧室里空无一人，窗户也是从里面闩好的。再去小华姐姐的卧室，情况也是如此。
当时他就吓出一身冷汗，认定是闹鬼了，逃出房子，穿过后院，站在路中间呼呼大喘。
身边有人经过，大呼小叫的也在找人。从村民的对话中，关成得知里长正在组织人手到庄外搜寻，于是跟着其中一支队伍寻找。
程家在庄子西部，他便选了西边这只小队。结果在田地之外的树林里，发现一块被临时开拓出来的空地。
空地大致呈圆形，十分开阔，被整理得很平坦，新土旧土混杂在一起，压得结结实实。在那上面，摆放着失踪村民的尸体。尸体下面还刻划着一幅巨大的、古怪的图案。
关成已经记不得那图案究竟是什么样子了，他也忘了那些尸体是如何放置的。唯一记得的事情，就是在刚刚进入空地之后，就看到程叔的头。
程叔的嘴角还有血迹，死不瞑目的脸上肌肉扭曲，似愤怒、似憎恨、还似无力的绝望。他无法想象，程叔在临死前究竟遭受了怎样的折磨。
在那个瞬间，关成一下子崩溃了，全身的血都冲到脑袋上，使他头痛欲裂。当时，一起长大的好朋友阳东升就在身边，印象中，他似乎在呼唤自己的名字，但是自己根本没心思理会任何事，心中被痛苦和绝望充斥着。
眼前人影晃动，是那些村民在空地之中寻找失踪的亲人，有哭嚎声，有吼叫声，这些声音他都听见了，却听而不闻。
后来，一群人扑上来，围住他一顿毒打，身上被踢被踹，耳中听见他们在咒骂自己，但是，那又如何呢，与程叔的离开相比，这些根本算不了什么。
再后来，他忽然失去意识，醒来以后，发现竟然在王氏医馆。
此时此刻，回想在林中所见的情景，关成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人们所说的灾星，不然的话，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诡异的事情。
王老爹在旁边瞧着，看出他的心事，忽然说道：“小成啊，有一件事情，我必须得告诉你，让你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关成抹去泪水，疑惑地看着王老爹：“怎么？您知道是怎么回事？”
“唉，”王老爹轻轻一叹，“那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做下那件案子的，就是你们平时口中所说的‘仙人’。”
“仙人！”关成霍地站起，趔趄着退后两步，神色间七分怀疑，三分恐惧，“这……这怎么可能？仙人怎么会害人呢？”
在他从小到大形成的观念之中，仙人绝不可能害人。
王老爹摇头轻叹：“唉，我知道你不能接受，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并不是所有的仙人都是好人。他们和普通人一样有好有坏，普通人会害人，仙人也一样会害人。”
“这……这……怎么会是这样。”关成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缓缓坐在床沿上。
渐渐地，他的表情越来越悲痛，眉眼之间透着一股绝望。
忽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直盯着王老爹，问道：“您怎么会知道这些？您是不是问过仙长了？仙长说没说接下来要怎么办？他会给咱们报仇么？”
王老爹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避开他的目光，过了一会，突然抬手朝茶杯一指。
只见杯中水蓦地飞起，飘在空中，成了一个圆溜溜的水球，接着，他手指轻轻按下，水球又飞回到茶杯里。
关成看得呆了，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突出来。
王老爹缓缓说道：“其实，我也是你们所说的仙人。”
关成盯着王老爹，渐渐地，他的眼神由震惊转为愤怒，霍地站起，快步走到王老爹的面前。此时此刻，面对这位多年来敬爱的长者，他的眼中没有半分往日的亲近之意。
“你也是仙人？”关成的声音像从冰窖里飘出来一样，硬硬的，冷冷的。
王老爹与之对视片刻，说道：“是。”
关成又问：“那程叔他们遇害的时候，你知道不知道？”
王老爹说：“知道。”
关成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嘶声怒吼：“那你为什么不救他们！为什么不救他们！你说，为什么不救他们！”
吼声中，两行泪水倾泻而出。
“为什么不救他们！为什么！”他双手猛摇，王老爹干枯的身体在他的摇晃下摆个不停，却并没有制止他，任由他发泄心中的愤慨。
过了一会，关成松手退开，软软地坐倒在地上，垂头哭泣，口中仍在说着：“为什么不救他们！”
王老爹看着他，神色间也非常悲痛，悲痛之中还夹杂着几分无奈的凄凉，他深吸口气，缓缓说道：“不是我不想救，是我真的救不了。”
关成抬头大叫：“这怎么可能！您是仙人啊！”
王老爹摇摇头：“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他们有很多人，而且很厉害。如果是在以前，我还能和他们斗一场，说不定真的能把他们打跑。但是现在，我已经打不过他们了。否则，你以为我会对大牛和他媳妇闺女见死不救么？实话跟你说，如果我昨晚上出手救人，不但救不了，连我也得被杀掉。说不定战斗波及整个村庄，几千口人都得陪葬。”
关成全身一震，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他才问道：“为什么您以前能打过他们，现在却打不过了？”
王老爹微微仰起头，缓缓闭上眼睛，叹道：“因为我老了。”
关成蓦地一呆，又重新打量老人。老人瘦得皮包骨头，弯腰曲背。年迈孱弱，形容枯槁。
一瞬间，关成有些心疼，也有些惭愧，自己不应该提出那样苛刻的要求。
“哎?不对啊，”可是一转念又觉得哪里不对，问道，“仙人也会老么？仙人不是长生不老的么？”
王老爹轻轻摇头：“那只是民间的谣传罢了，我和你一样都是人，只不过会用法术而已，顶多能多活个几十年、几百年，到最后也会老，也会死。”
他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王老爹，这番话他需要花些力气来接受。
王老爹又说：“其实，我已经非常非常老了，你现在看着我像是九十多岁，但实际上，我已经一百四十多岁，马上就要一百五了。”
“什么？那您……”
“如果我是一个普通人，根本活不到这个岁数，但是，我能用法术让自己变得年轻。所以我现在虽然是一百四十多，身体的状态却是九十岁的，勉强还能支持。”
关成疑惑地说：“既然您可以变年轻，那不就是长生不老么？”
“呵，”王老爹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事情要是有你想得那么容易就好了。时间法术消耗非常大，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用的。这东西很复杂，我现在和你说你也不明白，总之我希望你能相信，我不是存心见死不救，实在是无能为力。”
关成盯着王老爹看了一会，终于点点头：“好，我相信。”
王老爹眼含笑意，点头说：“你愿意相信我，我很高兴。”
关成不答，神色戚然，垂下头看着地面。
王老爹看见他这样子，心里也难受，闭上眼睛默默地坐着。
这一刻，他想起近三十年来与程家人相处的点点滴滴。
记得刚刚住进老油庄的时候，一部分村民总对他冷言冷语，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不管你有多么友善，他们都不领情，反正就是看不上。
那时，程大牛还是个小孩子，他的父母也健在。程家夫妇热情心善，对他这个邻居很友好，常常过来问候，还送吃的穿的。
后来自己显露出治疗外伤的本领，且诊费要得很便宜，之前那些找茬的村民纷纷改变态度，总是笑脸相迎。
而老程家的人还和从前一样，并没有刻意加倍讨好。
王老爹很喜欢老程家人的性格，对你好就是真的对你好，跟你有多大本事无关。
日子一天天过去，程大牛长大了，娶了媳妇儿，生了闺女。后来老两口去逝了，程大牛从小伙子变成了中年汉子，他的女儿程小华也长成一个大姑娘。
老程家的人随着时光的流逝在变化，但是，那副热心肠却始终没变，对自己这个住在隔壁的孤独老人一直用心照顾。
想起这些，王老爹眼睛发热，心痛难当。
过了一会，他又睁开眼睛，瞧着关成。
自从几年前，程大牛把他从县城里捡回来抚养，这小子就跟程家人一样对自己既敬爱且关照，常常来这里帮着做家务。
随着相处的时间增多，王老爹越来越喜欢关成，喜欢他坚毅的心性，喜欢他善良的品质。关成也能感受到王老爹对自己的疼爱。一老一少之间越来越亲厚，如今已像是祖孙一般。
近三十年，王老爹一直独居，虽然有一身本领，却从没有收过徒弟传授衣钵。他曾动过收关成为徒的念头，可惜这孩子资质有限，成为修行者未必是好事。
但是现在情况有变，程大牛遇害，自己也大限将至，若不教他些本事，他独自生活在危机之中，恐怕难以活命。
考虑到这些，收徒的念头又在王老爹心中生出，他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
少年身材匀称，有着一身结实的肌肉，虽然悲痛的心情压抑了他的蓬勃朝气，却无法遮住他身体里透出的无限活力，还有神情间刚毅不屈的气质。
王老爹的眼中闪过欣赏和赞许，瘦弱的身体微微挺直一些，问道：“你想不想跟我学法术？”
关成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王老爹，随即眼中放出光彩，脸上浮现出惊喜。
王老爹继续追问：“你想不想学法术，如果你想，我可以教你。”
“我……我可以学么？”关成说话的声音微微发抖。
王老爹点头说：“可以，但是很辛苦。”
关成站起，正色说道：“我不怕辛苦。只要学会法术，我就可以给程叔报仇，多辛苦我都受得了。”说着，用袖子抹去挂在眼角的泪珠。
听他这么说，王老爹的表情略显沉重，过了一会才开口：“你有这个心是好事。不过报仇的事情现在说还早，敌人很强，非常强，你一定要沉住气，不要着急。”
关成点头说：“我懂，连您都对付不了的人，我当然更对付不了。但是我会努力的，总有一天，我会变得很强，到那时候就可以给程叔报仇了。”
关成的回答让王老爹很满意，露出欣慰的笑容。
关成忽然问道：“可是我想知道，害死程叔他们的凶手究竟是谁？他们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王老爹轻轻一叹，摇头说：“我不知道。因为害怕被发现，我不敢探查他们的具体情况。我只知道他们人很多，而且很强。所以，如果你想知道害死大牛的凶手，就只能一边修炼，一边追查了。至于他们为什么要害死那么多人，我想，应该是为了施放一个邪恶的法术。修行界的事情很多很复杂，一下子说不明白，我会慢慢给你讲的。总之，你现在找不到凶手，就算找到了，你也对付不了，还是好好地修炼，尽快让自己变强吧。”
关成陷入沉默，有些迷茫，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一腔愤恨堵在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难受。
他握紧拳头，在心中发下誓言，不管这些害死程叔的人有多厉害，他都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