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Eric的第一次长谈是在我们认识的两个月后。周一,Selma排休,在家炖我们都爱吃的笋干羊肉,说好下班后去她家吃晚餐,结果临时有两批货要提前进仓库,没Selma在,我有些失了方向,咬着Ada寄给我的梅菜烧饼,拉着小车,在60多排高高低低的货架迷宫中穿梭,将近两点才整理完所有的清单,锁了门,在楼下面馆吃馄饨。三点,他发来一条短信,我翻开看:M,我明天去黄槿出差,下周四回来,将有十日见不到你。”即使我们认识不久,我也清楚他并非轻易交往女子或随意说这样带暗示的话,他曾交待我要将他当成一般的单身男子,之后我一直在想该以何种态度与他相处,我知道他年长我许多,我并不看重,反而是只有在这样的年纪才会有的成熟和理性让我感到安稳踏实,本想回复他晚些时候是否去Laraine吃甜点,他很快继续发来:晚上我煮茶给你喝。我应允他八点在楼下接我。
是他常去的“悄然茶室”,电梯停在大厦的顶层,我们走进一个安静的房间,四面墙都覆盖了海绵内衬的绒布,就像刚才走廊铺的长毛地板,吸收着多余的声响,服务员穿着棕色的唐装扭亮所有的灯,期间不时看着我的脸,我已经习惯陌生人对我的好奇,也习惯了,Eric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他带我走出房间,十月的夜晚倒是很凉爽,我们准备坐在露台里的两张木质躺椅上,围栏外是半个枫香的夜景,九点,城市已经近乎深夜。Eric在里屋洗脸,我看着他取下眼镜,揉了揉眼睛,然后弓着身子,将水花扑到脸上,搓着脸颊,我不禁可怜他的疲惫,身旁的小喇叭里传出轻声的音乐,里面混着古典乐器的演奏声,服务员将茶炉、茶叶还有一满壶水放在我们中间的圆木桌上,那是个用草绳捆住瓶口的玻璃瓶,瓶身上有一架绿色的水车,我坐在椅子上等他,服务员在我们两边的栏杆上点了非常多的蜡烛,燃烧时释放出檀木的气味,火光闪烁,一切都很舒适。Eric走到我身边,手里拿了一条乳白色的披肩,“把这个披上,晚上会冷。”我捧在手里,嗅到归属他的那种皂质的清香,他坐在我旁边,松开衬衣领口的第一个纽扣,略微卷起衣袖,夹出一些茶叶,放在一个布袋里,茶炉里的水开始微微冒烟,他示意我将布袋放入茶炉里,“嗯。”我从没有煮过茶,感到很新奇,仔细镊起布袋放入水中,“年纪大了,便没了那样好的体力,不再适合终日交际应酬,部分事情也可该放心交由部下用力,像今天一般,倒是可以偷得大半晚的空闲在此饮茶谈天。”我看着水沸腾了一会,他夹出布袋,倾出墨汁般的茶汤,我端起娇小的瓷杯,放在鼻前,能闻到一股茶香,是上了年纪的老茶所独有的香气,与我平时习惯冲泡的龙井不同,这气味更加的深沉,添加了内隐的情绪在里面,“这是你喜欢的喝茶的方式吗?需要多个步骤和工具,同时还须附带这样的美景,还是说这样才叫精致的饮茶。”“M,你要明白,对于不同的茶,会有不同的饮用方式,今天我们面对的是非常老的茶叶,就该使用这种力度,若是一般的绿茶,仅仅冲泡已足够。”“你带我来喝这样的老茶,莫不是觉得我亦是老人了吧。”“刚好相反,我带你来这里,是想让你了解我的老态,看到我已面目衰老,精力涣散,并且将要步入种种的老年生活方式,这也许会是我们之间的差距。”
我没有回答他,他说的话看似明了,其实含糊不清,也不知其中指引,指间茶水渐温,一口喝了下去,喉咙感到一种很强的顺滑感,我有些累了,倚靠背后的软垫,把披肩围在肩膀上,“每次与你说话都自然而然收了嬉闹的性子,变得正经八百起来,别的人是没有过的事,就算是和Selma,也仅在说正事的时候才会严肃,你这个人就是太认真。”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不动声色地偷看他,发现他并未生气,似乎抿着嘴笑,“你笑什么?”他侧身躺着,我们身后的一缕烛光刚好照在他脸上,那一刻我有些呆了,Eric已经摘了眼镜,看着我笑,仿佛不是我熟识的他,没了寻常时的英气和紧绷,此时,他如困倦的孩子,放下戒备和武装,蜷在褐色的小毯子里,头发依旧柔顺漆黑,眉毛向弯向眼角,眼神有些涣散虚无,似乎只是望着我的方向,我能看到他脸颊的皮肤有些松弛,若干的斑纹显现,嘴角堆叠的满是温柔,那是一种与众不同的温柔,复杂的温柔,里面除了夹杂着长期负荷的奔波历练,还有一份包容,是茶水让我开始精神起来了吗?我似乎感应到父亲的面目,还是说这是幻觉,心脏跳得猛烈,我来不及思考,就这么愣愣得看着他。
“我喜欢看着你,M,你让人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具体我说不清楚,但你在我身边就觉得舒服。”他的声音轻了许多,节奏也缓慢下来,我才发现我们就这样一直看着对方,感到窘迫,慌忙移开视线,“看我做什么,我的脸不好看。”说来奇怪,我自始未对Eric的眼光感到不适,“M,你不该躲避我,记得在Laraine第一次看到你。”他停下来,转了身子看着远方,“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晃了神,那天的印象很深,以致于每当我想起你,就不由得想到你穿着嫩绿的裙子,抚着耳边的头发,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温和又坦然,我惊叹你的脸上为何会有如此美丽的纹路,就好像一个精灵,一个变身不完全的精灵,所以久久的看着你,那时我想到很多东西,想到世间竟然能有这样的一个你,想到这样的你一定长时间承受着旁人的眼光,不管对他们来说你是什么模样,在我眼里,你是特别的,不属于这个世界,难道从我们未曾知晓的境地流落至此,当然,这都是我在远处对你的想象,我们认识之后,得以近距离的看你,我发现并不是我所想象那样的奇幻,你这样真实,但又很矛盾,我仔细地看你,皮肤明明光滑平展,所以那些不是疤痕,近乎一种印记,我查了些资料,没有记录有这样的胎记,我很好奇,不知道该不该问你它们的来历,又怕触到你的避忌。”Eric停下来,他一边倒茶,一边等我的回答。
我知道他总会问我,我也定会告诉他。“我从圣安斯来。”Eric停下动作,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哦,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问题,当我没说过,我们说点别的,嗯…”“不。”我打断他,“你无需这样紧张,圣安斯的确困顿不堪,那里的孩子是不幸中的不幸,同时也满载不为人知的阴谋和罪恶,这些都是事实。我从那里来,自然接受那里的一切。”“好,你说,我听。”Eric递了一杯茶给我,我托着温暖的茶杯,慢慢的抿,夜越来越深了,应该欣赏夜里璀璨的灯景,可是我却没心思,我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把他看进心里。“我没有父亲。他不曾出现过,至少没有出现在我的懂事之后,我的母亲是个手工工作者,靠着剪刀针线和缝纫机把我养大,母亲经常望着工作台上的相架,里面有一张精细的画像,母亲站在单车旁十足快乐,那是父亲为她画的,我想要看看父亲的样子,母亲却没有办法,她与他相处时间短暂,未曾合影,她只是向我描述他,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淡忘了那些话,连同想象的轮廓一并遗忘。10岁那年,她带我去西边的玫苒山,那里是他们相遇的地方,母亲穿了那件画里的碎花裙子,露出光洁的小腿,她站在一棵树旁哭泣,我坐在后面的草地上不敢向前,等她静静的哭完后带我离开。”我不断的倒茶喝,一杯接一杯,“她是那样的爱他,爱到骨子里。”
Eric站起来,坐在我身边,“下山的路上发生了意外,翻车和起火,42个人,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我那柔弱的母亲拼了全身气力竟换得我的生命,我侧过脸看着他,我们离得很近,甚至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你看到的,是母亲幻化成形的爱。”许久之后再提起这段故事,我不愿出现煽情流泪的场面,想尽量简短平静的说给他听,长大的人儿多年后再叙述往事,往往,它已沉淀成为一件事实,一个陷入水底淤泥里瓷实的砖块,并非丢了当时的感觉,那份鼓动依然存在,只是我们已经坚强到有能力安抚那怦怦跳动的脉络,它们如今可以屏息不动,只是凝聚温度,散着热气。Eric低下头,握起我的手,他的手心温暖潮湿,我们走到围栏边,靠近楼宇的边缘,这里的风好大,一下子吹起我的头发,他把毯子披在我身上,与我并排站着,远处有蜿蜒静止的暖黄色路灯和一连串穿梭的车尾灯,前进和后退,城市就这样日夜流动不息。“M,我很喜欢你。”
我不作声,Eric把手放进外套的口袋里,“我讶异自己还能有这份表白的冲动,说实话,这辈子见过的女人不在少数,年轻时也爱过那些女孩,她们对于青涩的我来说,是山林里形态各异的植物,样貌和姿态各不相同,我一路攀登摄影,将她们定格在胶卷中,年轻时更是敢没日没夜的透支脑力,跟几个兄弟誓要做出一番成绩,我开始做非常专业的设计,开始忙于各处行走,开始有自己的公司,开始在业内小有成绩,一点一滴,按部就班的付出,事业循序渐进的收获,不管是工作还是爱情,疯狂的彻底,以为人生如池塘,丢了苗子,必然会有收获,可八年的婚姻唯独告诉我,****仅存在一时,数秒,数天,数周还是数个月,不管它们真实或虚伪,若非性情相投,相处适宜,即使是爱得再深,爱得再浓,都躲不过诸多事端的考验,终究咫尺天涯。在那之后,我独自生活,下个月46岁,这个年纪怕是与你的父亲差不了多少,我心里明白,如我这样的情况,后半生难得真爱,此事不说,怕是还会招惹些别有用心的人,想从我这里得到些她们迫切需要的东西,例如金钱或者便利的生活,你知道枫香不比其他区,这里连风都是中性的,人也大都支支吾吾,难得痛快,只当这里是一处落脚点,少有人真正扎根在此,久了就也习惯淡薄浅交,难免心里空虚,没了着落。唯独这两个月感到安心,睡眠也好起来,也许是因为你吧,我开始改变我的想法,不管我在哪里,做什么,在不在你的身边,你都像个安睡的婴孩,,不会离开,给予我珍贵的安全感,我想要一直有你,作为朋友,或者是知己,又或者是别的任何你觉得舒适的角色,我愿照顾你,用你喜欢的形式,我从未这样过,从前总是要求别人做成我想要的样子,但是对你不同,他们说我以前爱得是自己,现在才是真正的爱别人。嗯,不该跟你说这些的,怕是醉茶了,可我也感谢这醉意。”
我知道他说的是心里的话,说了这样长长的一段,好给我足够的时间考虑他的话,我喜欢他吗,Selma也问过我这个问题,原来没有,他在我心里一直是个忙碌强势的男人,我们也曾对话,在喧闹的餐厅或是吵杂的街道,大多数是听他讲述体面优越的经历或生活,那些并不吸引我,我未产生向往之情,而今晚的他,在黑暗和空旷的露台,他弱小的真实,此刻他返回不知所措的年纪,站在我的旁边,瘦削的身子在风里微微发颤,我想我是喜欢他的,可我惧怕爱情,一个遥不可及也不敢触碰的梦。
我面向他,慢慢的靠近,额头搭在他的肩上,“我曾经以为生活依旧有希望,我的养母慈祥可亲,是一个虔诚的教徒,与人为善,可她被人害死,我曾经以为圣安斯原始简单,想要一辈子留在那里,可惜被蒙面之人撕毁了纯洁,最后,它爆炸了,我当时耳朵被震得发嗡,墙壁崩塌,砖块碎裂,空气中弥散着浓重的黑烟,把所有的不幸擦除抹灭,快慰至极,可那直入天空的火光让我绝望,这8年将为梦境,顷刻化为灰烬,梧桐对我来说成了一座空城,不再有我活过的证据,我拽着Daisy和Ada一路奔到火车站,我们说好分开生活10年,将在这趟旅程中分道扬镳,我们相互亲吻告别,我在第一次停车的枫香区下车,站在站台上,看见她们的脑袋伸出窗外,像我一样哭泣不止,我伸了伸手,想要回到车上,从此我们就是亲姐妹,一辈子相互依靠,但我没这么做,火车发动前,我就转身离开,往车站出口走,那时刚好将近黎明,相比梧桐的极寒,我感到枫香很温暖,至少对于我来说,这里是扎根之处。”我握住他的手,和我一样冰凉,“Eric,你听到了吗,你感觉到了吗,世事变化无常,我无法给你承诺,也不需要你的承诺,也许下一个瞬间我们就会被迫分离,过往许下承诺离了我们二人,再无依附之地,只会蒸发,变成水汽,升到高空,变成云,从此,我们各自一方,仰望着它们流泪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