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车站,眼前就是一面湖,阳光好温暖,我感觉到空气里的热开始渗透进皮肤里,这种感觉跟圣安斯完全不一样,像是Emma讲的小话,软软绵绵,一点一点的弹射进身体的每寸,这里的天空没有梧桐那么蓝,云朵没有固定的形态,只是薄薄的一层,不够透亮,这就是城市的不同了吧,跟我在书上读的落得一致:黄槿的景致松散,湖,桥,青瓦的老屋,古老的街道上的每块砖里都掺了书画气,人们悠闲生活,步调缓慢,老人带着孩子牵着小狗,男人搂着女人,好容易让人迷了心窍,丢了包袱,扎在这满城的羊肉香膏中。这是我记得的一个旅人写的句子,文章好长,大概只记得这么多了,可惜那页纸缺了一角,唯独看不见标题和她的名字,只有一个个石块般的工整字迹,排列在粗麻纸上,墨汁在笔尖停顿处晕染开,像滴了许许多多滴眼泪。我往北方走,街道边都是古老的房子,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了,我走近一间关着门的店铺,透过玻璃窗看向里面挂着的时钟,五点零九分,怪不得还没有什么人,这里的人肯定起得晚,旁边贴着一行字:营业时间10点至12点。不经意间就走到一处住宅区,一致的楼房,黄绿相间的颜色美极了,每家每户的阳台上都支着幔帐,风经过的时候,把它们吹的鼓起来,就像Nancy柔软的胸脯,趴在她身边睡觉,风里总有她的香味,她的手一下一下的拍着我的背,一阵芝麻糊的香味打断了我的回忆,才发现已经饿的直打鼓,一家早餐店。
“身高?”“1米五。”“籍贯?”“黄槿。”“年纪?”“17。”那个满脸汗水的伙计抬头看了我一眼,他的抬头纹很深,眼角还有一坨黄色的眼屎,满脸的痘疤看的慎人,“我们这里不收童工的。”我愣住了,转身准备走,“哎,回来,怎么说走就走呢,再问你一遍,年纪?”我窘迫的看着他,他用手比划着18,我张了张嘴,说:“17。”“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叫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不就得了,走走,赶紧走。”我委屈的想哭,外面一个人也没有,不知道能到哪里去,小路边有一个白发老先生走过来,他很矮,O型腿,穿着宽大的袍子。他站在我身边,“小妹妹,你是谁啊?”“我想找份工作。”“可以的,你条件不错,我们这里就缺你这样肯吃苦的孩子。”“Bob,赶紧把表填了给我。”他带我去店里,原来刚才是在后面的厨房,我们绕着房子走,门口放了两个小型的喷泉池,假山上面集了厚厚的绿苔,一根根的丝儿用力往天上长,往四面八方蹿,店里真漂亮,收银台右边透明的玻璃柜里面放满了各种颜色的甜点,左边是个黑色大理石组柜,上面有好几口炖锅,冒着热气,卖的是瓦缸里持续温烫的炖品,座位也分了两边,这个时间里全是年纪大的客人,他们一律坐在左边的椅子上吃早点看报纸,一个瘦小的男孩子在招呼他们,“你叫什么名字?”“Daisy。”“真好听的名字,以后你就负责“橙子甜梦屋”的打扫工作吧。”他指了指天花上挂着的那块原木,连贯的黄色小灯串围成“橘子甜梦”几个字,我点点头,“我要怎么称呼您?”“叫我Carl吧,我是这家店的老板。”“您能告诉我哪里有地方住吗?”“还没地方住啊,我想想,要不我先预支你三个月的工资,你在附近找个地方住,我们做餐饮的,可以照顾到你的三餐,先好好安顿下来,工作上的事明天开始慢慢学习。”他慢条斯理的讲话,像是与Ada说话时的Vic,这个城市的人都是这么友善吗,还是说好人都给我碰上了,“谢谢,我有地方住,明天开始一定好好工作。”Carl弯腰切了一块芒果蛋糕给我,“尝尝,首先希望你能喜欢上我们这里的甜点。”这里的蛋糕做的很甜,吃的时候眼泪就沁在眼眶里,每年夏天我们摘了芒果和青苹果放在棉被里面,等到熟透之后就剥了皮捣成泥,夹在煎酥的油面片里,睡前Nancy给每个女孩都准备一份,梦里尽是香甜。
我的钱不多,只能租下一间阁楼,每天爬上爬下八层,晚上做完事情后困极了,半闭着眼睛从一楼来到门口,出一身闷汗后又精神了,靠窗的单人床垫在数次搓洗后起了毛球,怕闻到那些陌生人的味道,慢慢有了仰着睡的习惯,不再像以前Nancy搂着我蜷在她身边,右侧的床板被压久了会不断下滑,睡着睡着就要掉到地上,墙壁上面的霉斑,搬运东西时的划痕,不明原因的黄色污渍,鼓起和剥落的石灰,还有前租客的鬼画符,与Ada最早的画同样的颓废。屋顶的压力泵经常闹脾气,水龙头里的水时大时小时而没有,没有热水器,请店里的师傅截了一段软管,卡在水龙头上,将就着冷水往身上冲,没有洗手间,只能到楼下的公共厕所方便,在这个发达的城市,我过着比梧桐还要苦的生活。闲下来的每时每刻都在想Nancy,想她泡的百合洗澡水,想睡了17年的枕头,想她晚上偷偷端来的蜂蜜,想她用竹林里削的竹片亲手编的凉席,想圣安斯的一切,还想再用一下我的蛙仔碗,和姐妹们躺在葡萄架下面吹风。Nancy,你能看见我吗?在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每到夜晚,关了灯,躺着看窗外的天空,星星寥寥无几,好几次产生幻觉,同一种幻觉,睁着眼,看见无数黑色的蚂蚁突然出现,爬上床,钻进我的身体,全身酥麻,动弹不得,发着冷汗。
今天收银小妹在电话里说起我,她常在上班时间打私人电话,捂着嘴巴以为周围的人都听不到,却不知道店里的每个人都能听得到,她对每个人都说我跟Carl睡了,想要跟她抢收银的位置,说我长得很难看,靠着胸大才能留下来,说Carl给我准备的工服都特意剪低了几公分,就是为了能让我在弯下腰拖地和抹桌子的时候多吸引些客人。我当做没听到,走到衣帽间,对着镜子,用力的把衣服往上拉。我想把耳朵塞住,这样就不用听到他们对我的指指点点,我想把眼睛蒙上,这样就看不到他们向我身上某些部位投来的目光。晚上吃饭的时候,麻脸的Ben一直挨着我坐,一边吃着饭一边与我说话,他说的话我统统不想听,也不想回答,因为我看到他讲话的时候只盯着我的胸部,灯光下他满脸面油,一只脚踩在凳子上,牙缝里都是菜,我恶心的吃不下东西,但店里严禁浪费,所有的饭菜都要吃完,只好匆匆的扒饭,嚼都没嚼就咽下去。我想要去问Carl为什么给我这份工作,弄清楚他到底出于什么目的,如果真的是像他们所说的那样,我宁愿离开,即使是这样狭小的阁楼里,每晚只能看着窗外的天空,生活跟星空一样的孤独,安稳会在哪。
半夜烦躁的睡不着,摸黑起来,走到楼下,看见对面的公共服务区还开着灯,想到该给Mandy和Ada留个信儿了,买了半小时的联网电脑,打开我们的“兔子窝”,里面已经有Mandy的信,上面写着:
Daisy,Ada:
你们还好吗?我已经在枫香住下了,找了三分散工,早上在附近的一个大型小区送早报,负责其中的五栋,共76户,背着一大叠的报纸,一家一家的放在他们门口的塑料箱里,爬上顶楼后,在一路小跑着下来,白天在糕点店里负责揉面粉,生意好的时候,每天要揉一百多斤的面粉,累得我关节都动不了,端杯子喝水都要发颤,下班回家先睡到9点,然后去楼下的热炒摊洗菜,10点营业后再开始洗盘子,有个小伙子是通宵的,我没那么好的体力,只是做到2点。这里比我想象的要累,以后要走的路还长,还会经历很多的故事,我有所期待。
我现在住在小时候的房子旁边,地址在季安路2号的芝麻书馆对面,你们来时,在楼下喊我,我便能听到了。
今天在街上走着,前面女孩的背影轮廓像极了Ada,我加紧脚步,但不去扭头看她的脸,我知道她不是Ada,一定会失望,只是在余光里任她乌黑的长发紧挨着我,保持同样的步伐,就像与Ada一同行走。我知道Ada一定会回石栗,但是不知道Daisy你会去哪里,是去家乡黄槿还是Nancy的故乡椰木,我希望你在黄槿,听说那里还不错,你的性子急,又直接,很多事情不懂得拐弯,容易钻牛角尖,遇着好商量的人也就罢了,要是碰上什么不舒适的人物怕是要出大事的,定要好好管好自己的脾气,没有绝对的公平,所以凡事都要忍,才得生存。Ada在石栗要多加留意,那里的人多这点你比我清楚,不要随意交友,熟识之前多观察留意,你比我们都要大,懂得事情也多,但却少不了的毛病,遇事都要思量再三才可做决定。
在别人眼里我们都还是孩子,即使曾经经历普通人一辈子无法想象的事,在某方面已经足够成熟,却还没有熟悉城市里的相处和守则,慢慢摸索吧,世界如此之大,你看,我们又找到了安身之处。在圣安斯的幼年,受那些爱我们的人照顾,那时我们未尝惶恐,也不曾不安,即使是在Pearl离开的时候,我还有你们在身边,如今身处这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倍感孤独,等我们能平静的对待时间,可能才是真的成熟了。每个凌晨时分,离开热闹的夜市,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风在我背后吹,我闻到自己身上浓重的油烟味,有路灯照着我,影子越来越窄,直到成了一条纤长的细线,足够的长,长到可以够着远方的人,我对着天空无声的喊她们的名字,悲从中来,不知不觉中到家,洗冷水澡的时候都在打瞌睡,这就是人生,漫长而又喑哑的人生。
Mandy总是说这样的话,看起来不声不响,却就是这样触动我的心,触动我这颗同样处在孤独中的心,读了两遍,眼泪就是没忍住,我默默地反复读着那句话“凡事都要忍”,把它牢牢地记在心里,从现在开始就要对自己负起责任,不再任性妄为。还有五分钟了,我抹干净眼泪,点开一个空白的信纸,写上简短的话:
Mandy、Ada:
我很好,在黄槿安了身,地址是:燃兮路4号顶层,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在一家甜品店做事,工作环境很好,三餐都跟在店里吃,住的也舒适,我想我能继续生活下去。Ada,等你的消息。
重新躺好,心平静了很多,想着明天是周末,客人会很多,合上眼睛很快睡着了。那段时间工作占据了我所有的时间,甚至卖力地把储藏室的每个油桶盖子和边缝擦得干干净净,烤箱的铁杆刷的没有一点油渍,客人朝我吹口哨,也不会转身离开,还能看着他们微笑,Carl很满意,月底给我的信封稍微厚了一些。这里是我的家乡,我没见过面的父母在这里生活多年,我要了解它,八次,往不同的方向徒步,直至走完整个黄槿。每逢月底的一天假期值得特别的珍惜,在那天我同样很早出门,在楼下的小摊上买了咸酥的烤饼就开始步行,马路两边都是黄槿树,夏季的花期尤其的盛,一路上有微风,有暖阳,淡黄色的花瓣和基部的深红,一眼望去,就好像一颗小小的心脏,在早晨的风里微微颤动。太阳就要出来,天边有微弱的光线,走久了身体开始反抗,小腿肚只要再一动就立刻抽筋,蹲在湖边,风让水面上的浮莲晃荡,带来藻类和底层泥土混合的气味,树下有石椅,隔壁的老人跟小狗同坐,我只一个人,缓慢的嚼饼,滚烫的夏天,路上有来不及取下围巾,仍踩着靴子,或者带绒帽的,那是长时间在室内的人,疾行在巷子里,看起来那样忙碌和充实,我低头看自己的窄旗袍,是从圣安斯出来的时候穿着的,Nancy为我亲手做的,针脚细密,可惜右侧的裙摆被火星子烫了一个小黑洞,在后来的这几年稍显紧了些,纽扣也脱落了几次,时间通过这种方式提示着我的成熟和变化。我想我已经适应了没有Nancy的生活,没有一切的生活,只要不去想,便没有事情发生,回忆也不复存在,是一无所有加速了时间的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