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青莲早在他跳下船的那一刻便醒了。
那船晃得她差点从宽条板上摔下来。
本来霍青阳朝她打招呼时,她正打算回应的,没想舅舅对着他就是一通训斥。
这会见他哭得伤心,想必定是委屈极了。
再瞧他胸前那一大片油渍,难不成方才把那肉都揣怀里了?
便有些虚弱地朝他伸手:“哥哥……”
霍青阳见自家妹妹唤他,忙快速地用手背在眼睛上抹了两把,三两步走到青莲面前。
在自家妹妹躺着的宽条板前席地而坐。
拉了霍青莲的手,有些沙哑地问道:“妹妹,你好些了没有?”
抬着手又往霍青莲的额头上探了探……
霍青莲往他面上扫了几眼,对着他摇了摇头。
小手点着他胸前的衣裳:“哥哥,你把肉放怀里了?”
霍青阳低头一看,讪讪的点头道:“嗯。方才拎着肉回来时,被一条野狗看到了,追了哥哥好一路……”
说着又高兴了起来:“不过哥哥聪明着呢,把肉往怀里一塞,那蜜饯再往袖子里一藏,再像这样……从里抓着袖口,蜜饯都不会掉出来呢……那狗后来就被我吓跑了。哥哥厉害吧?”
霍青莲还不待说话,祁宁介倒跑到他面前来。
往他胸前一看,气得说道:“这肉能往衣服里放的?那油渍可要怎么洗?好好的一件衣服就被你糟蹋了!”
言语中不无可惜。
这衣服虽洗得发白了,可好歹没有补丁,算是好的了。
啧啧……也不知那条肉有没有这件旧衣贵。
霍青莲看了他一脸肉疼的样子,便笑着说道:“舅舅,咱们快回家吧。这躺得一点都不舒服。”
祁宁介听得外甥女这么一说,忙冲着她连连点头:“哦,好好,那舅舅这就开船啊,一会舅舅摇快一点,咱很快就到家了啊。”
说着便躬着身子出去解船绳了。
霍青阳也正待要起身去帮忙,霍青莲忙拉住他,道:“哥哥在这里陪妹妹吧。要护着莲儿哦,一会船摇起来,莲儿会掉下来。”
霍青阳听了连连点头,也不起身,整个人往前又挪了挪,还虚张着双手护着:“妹妹你放心睡吧,有哥哥在这呢。定是不会让你从上面掉下来的。”
霍青莲看他那母鸡护崽的架势,心里头暖暖的。
道:“哥哥陪我说说话吧。刚才怎么被狗追的?人家怎么会一斤的蜜饯只收了你半斤的钱?”
霍青阳听着妹妹说起这事,又眉飞色舞了起来。
他聪明着呢。
若不是他有眼力劲,哪有这等好事?
便又巴拉巴拉地拉着霍青莲说了起来……
祁宁介进来时,看他兄妹二人说得高兴,便笑了笑,径直走到船头摇起橹来……
“妹妹,都怪哥哥,咱下回不从那里经过了……”
“还有下回!看把莲儿吓的。好好的道不走,偏往人家后窗那里猫。不说遇到不干净的事,就是听到不该听的也不好!”
祁宁介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一贯禀行“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后窗那种地方岂是随便能通行的?
再说,瞧上回把莲儿给吓的,这都躺了多少天了。
霍青阳听得舅舅训斥,一脸讪讪的。
回头小心翼翼的看了自家妹妹一眼,见霍青莲没什么反映,便问道:“妹妹不怕了吧?”
霍青莲对着他笑了笑,摇头。
霍青阳便重重点头道:“嗯,没什么好怕的。下回咱从别的地方过。哥哥对金陵城熟着呢。上回妹妹没去成的那些地方,下回哥哥再带你去。放心啊。”
霍青莲在长条板上点了点头……
随着祁宁介把船摇出了渡口,船便晃晃悠悠了起来。
霍青莲便有些昏昏欲睡。
霍青阳见状,一咕噜爬起来,走到船头处,拉起一个铁环,一个暗箱便露了出来。
一只手翻了翻,从里面抱出一条薄被子,又把盖板盖住。
这样的暗箱,几乎每条船上都有。
都是放着平日里一些得用的东西。
或吃喝或各种器皿或衣服被盖之类。有时候行船载人载物的,半夜里回不了家,都是要宿在船上的。
霍青阳小心翼翼地把薄被摊开盖在霍青莲身上。
霍青莲眯缝着眼睛看了他一眼……
九、十岁左右的男童,细条条的,身上的灰衣有些宽大,用根青色的布条简单在腰间扎了。
头上只抓了一个髻,眼睛大大的极有神彩。脸没二两肉,但长得极为清秀。养大了想必也是翩翩公子一枚。
霍青莲见他又在自己面前坐了下来,船身摇晃时还紧张地张着两手护着她,便放心地合上了眼睛。
模模糊糊间听到乌蓬船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有橹划水的声音,还有船身划过河面的夹水声……
吱吱呀呀的乌蓬船经过秦淮河的内河段,驶向外河……
河道渐渐开阔。
青莲躺在长条板上晃晃悠悠的,只觉如身在摇篮之中。
好几次她都想睁开眼睛看看船外的天地,怎奈眼皮沉沉。
只感受到哥哥霍青阳一直端坐在她身边。不时给她掖一掖被子,再伸手护一护她,不时又往里推一推她……
河道进入村落的分岔口,复又变得狭小起来,行船也慢了下来。
若有相向的乌蓬船都只能停船险险避让。
有些地段还只容得下一船通行……
直至船行至金胜村地界时,早已是下晌。
一中年妇人正在沿河的石阶上捶打衣裳,听见船只的吱呀声,忙探头去看。
见是祁宁介,忙直起身子打招呼:“是祁小子啊,今天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
祁宁介远远地在船头应道:“是忠大嫂啊,洗衣呢?我这是把青莲送回来了,大夫交待要在家静养几日。”
那叫忠大嫂的,听得此话,忙伸着脖子往船上望去……
两袖此时还挽得高高的,一手还拎着根捶衣棒。
“怎的就接回来了?这是好全了?”
祁宁介便应道:“大夫说没甚大事了。孩子就是受惊吓的,再加上调养不当,身子有些虚。说是气血不足,故而才有些晕沉。在家养一养也是一样的。”
那忠大嫂听了忙点头:“那快些家去吧。青莲她娘一个人在家,怕是要急坏了。”
“哎。这就回了。忠大哥今儿也出船了?”
“可不是。一早就去了。没碰上?”
“没呢。我们今天就停在潮沟那里,也没往内河那边去。”
忠大嫂听了点了点头。
又道:“我家里还有一些红糖,一会让我家大妞给青莲送去啊。”
“不了忠婶子。今日进城我还给我妹妹买了两斤肉呢,可好了,是猪五花。那红糖就留着给大妞二妞吃吧。”
船舱中间的小窗被人从里推开来,霍青阳露出个黑乎乎的脑袋朝那忠嫂子说道。
忠嫂见是他,笑道:“你倒是会惦记她们。她们有呢。一会我就让她们给青莲送去啊。”
祁宁介见推之不过,便道:“那改日我再找忠大哥喝酒。”
“好勒,待他回来我就告诉他啊,看不把他美死。”
说话间,那船便过了忠大嫂洗衣处。
又往前行了一段距离,在一处开阔处,船便停了下来。
祁宁介把船靠向河岸,把手中的船绳抡着打了个花,就朝往日系船的木桩子上套去……
都是做惯的,很快绳扣就套住了木桩子。
祁宁介再用力一拉,船绳便系得紧了。
三两步又猫进了船舱,把躺在长条板上的霍青莲背了起来,往船舱外走去。
霍青阳把被子收好,又把今天买的肉和蜜饯带上,还把船头别人送的两条半臂长的鱼也拎着,跟着上了岸……
寒门陋室,一间用荆棘围成的泥坯房前,一个瘦削身子的年轻妇人正倚门张望……
“莲儿,你娘正在门口盼着你呢!”
霍青莲听了这话,从祁宁介的背上支起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迷迷糊糊的还看不真切,身边的霍青阳已是一溜小跑了过去:“娘,娘,我们回来啦!”
霍青莲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真好,她到家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