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夜凉如水,远处歌舞升平,金丝红幔,摇曳生辉。
然,奈酒如何香醇,歌如何华美,依旧传不到这里。
杏儿和九皇子双双坐在院内破烂的门槛上,她一只手握住九皇子攥着树枝的手,在厚重的黄土上一笔一画的写下了三个字。
朱微尘。
“朱,微,尘。”九皇子侧头,初见清明的眉宇俊朗无比,略大而浓黑的眼仁里尚见一分纯真,他的模样细细看去像了朱凛七八分,在这样近的距离里看的杏儿心中一阵密麻微痛。
那夜亦是如此华凉,七八岁的少年扑通一声跪在了自己和师傅的面前,脊梁挺得老直,周身脏的却像是刚从泥地里刨出来的,充满污秽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眼仁略大,浓黑无比,在黑夜里闪闪发亮,如同一柄出鞘的绝世好剑。
年少的他跪在地上,一字一句的说:“国运将尽,我不为王,谁为王?!”
十一个字,掷地有声,铿锵有力,不仅成功挑起了自己的师傅-----那个从不拘泥于世俗,随心逍遥却又性格怪癖的老头子的兴趣,更加扰乱了她十多年未经波澜的心。
而今,月色依旧。
杏儿低垂的眼眸眨了眨,夜风吹来,扫下一片浓密的阴影,她的眸子落在九皇子微带疑惑的眼底,淡淡一笑。
“恩,朱微尘,殿下的名字。”
“微,微小、渺小之意;尘,尘埃、尘土之名。”
“当日圣上亲赐,微尘,渺如尘埃。”
九皇子回头,定定的看着地上那三个大字,良久,好像渐渐领悟了那三个字的含义般,少年眉头紧蹙,紧紧的握住手中的枯树枝在“朱“字上一笔一笔近乎疯狂的划,直到翻起的石土彻底掩盖住原本的字迹。
杏儿坐在一旁面无表情的看着,半响,她才伸手握住了朱微尘的手轻唤道:“殿下。“
“为什么。。。“少年低着头肩膀却在颤抖,一颗颗泪水砸进黄土里:”为什么,他不要我!“
杏儿一手环过九皇子的肩,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拍打着,直到少年的情绪稳定这才说道:“杏儿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但是杏儿知道,这个世界上,你想要什么,那便去争取什么。“
“争。。取?“少年似懂非懂的抬头看着杏儿,眼角还挂着泪水。
杏儿点点头,另一只手在草地上扒拉着,半响拾起一根枯藤递到少年手中:“殿下,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朱微尘伸手接过那根枯藤,细细看后摇了摇头。
“这根藤叫做无根藤,它原本没有根,却依旧能够在春天开出花在秋天结出果,为什么?“
杏儿看着朱微尘一笑,抬手指了指远处城墙外一株探进来的繁茂柳树:“择木而栖,无根藤虽无根却能够攀附在高大的树木上,吸取大树的养分来充盈壮大自己,直到以它柔弱的身子爬满整棵树,甚至于最终,再高大的树木也会被它吸干养分直至枯萎而亡。”
“无根,择木而栖。。。”朱微尘看着自己手中的枯藤陷入了第一次对人生路途的思考之中。
许是哭累了,也许是如今的他思维刚刚清明还理解不了杏儿的话,不知何时,朱微尘躺在杏儿的腿上渐渐的睡着了。
夜深,天边炸开一朵朵烟火,远处的歌舞声也断断续续的传来,更加映村出这座小园的荒凉孤僻,今夜,是皇后生辰,举国同庆。
而原本应该享受这一切殊荣的那个人,却薄衣弊履坐在深宫的破烂门槛上,杏儿的手还在少年的背上轻轻的拍着,双眸凌冽如泉,唇角却挂着一抹轻柔笑意:“无根藤,择木而栖,与木共生,木毁而藤灭。”
只是,过了今夜,一切便都不同了。
夜半,锦行宫的木门被急促的敲开,杏儿纹丝不乱的站在门前安静的看着梨儿解释,当她听到三皇子夜半突染寒疾,圣上被匆匆叫走时只是淡淡一笑,说了句:“走吧”,便在小太监的带领下来到了荣华宫。
荣华宫此刻宫门大开,灯火通明,虽没在正门进,但一路下来,丫鬟太监无不行色匆匆谨言慎行。
杏儿淡然的跟在小太监身后,径直来到了凤华居,此刻的风华局外已经跪倒了一片颤颤悠悠的太监宫女。
“娘娘召你觐见。”梨儿小心翼翼的从正殿退出,满是担忧的看了杏儿一眼。
杏儿微微一笑示意不用担心,便推开凤华居的门走了进去。
一脚踩进厚重的华贵地毯上如同踩进了云堆,重重紫晶吊坠的纱帐将暖色灯火打成玫粉,还未来得及熄灭的红烛,魅惑的香气缱绻在空气里,一切的一切都在揭示着不久前才发生在此处的激荡缠绵。
只是此刻。。
扑通!一个五彩珐琅花瓶被摔在了杏儿脚边,压抑的争吵从宫殿的深处传来。
“就她有儿子。。就她有!!就她的儿子金贵!我让你金贵!金贵!”
哗!又是什么瓷器被推翻的声音。
“娘娘,娘娘息怒!要忍,忍啊!”
“忍?!我忍了多久了?!我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等您。。等您也有了皇嗣。。“
“嬷嬷!”一个烦乱的声音打断了她:“难道到了现在你还不死心么,我明明就。。“
“娘娘!”一个急转弯,声音陡然降低:“小心,隔墙有耳!“
听到此处,杏儿脸上一抹笑意闪过,她小心的避开满地凌乱而又名贵的衣物,低头跪在了最后一重纱帐前。
“奴婢锦行宫杏儿,拜见娘娘。”
纱帐里忽然安静了下来,沉默片刻,一个柔如三江春水,完全不似刚才那般凌厉的女音缓缓传来。
“你就是杏儿?“
“是。”
“这件衣服可是你做的?”
话毕,一个老嬷嬷抱着一件华丽宫裙放到了杏儿面前,白色的绸缎内里在微弱的灯火下竟流动出七彩碎光,仿若仙纱,美轮美奂。
杏儿抬头看了一眼,回答道。
“正是奴婢所做。“
“本宫命令你,一个月内做出十件宫裙,本宫要每一件都不逊色于此套,你可能办到?“
杏儿跪在地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娘娘真的觉得,单凭这十几件宫裙便能留得住圣上的心吗?”
“大胆奴婢!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老嬷嬷反应最快,上前便要掌杏儿的脸,杏儿抬头一个眼神儿扔过去,凌冽若寒冰,饱经风雨尔虞我诈惯了的老嬷嬷竟愣在了原地,一时忘记出手。
杏儿不急不慢的站了起来,拾起地上的裙子:“奴婢可以做出不逊色于此件的裙子,可是娘娘,三皇子照旧也可以染无数次的风寒。“
“你想说什么?!“纱帐之后柔媚的声音已携眷了一丝深宫女子的阴寒。
“奴婢想说的是。“杏儿一步一步上前,一把掀开了最后一道纱幔:”疾不在此处,娘娘切莫病急乱投医。“
纱幔之后,华妃只着一件粉缎寝衣坐在床榻上,令杏儿惊讶的是,那青山远黛一般辽阔的眉宇里竟依稀有自己三分前世的影子,只可惜,一双杏仁眼里满是魅惑春水而非铁马沙场与滔滔山河,少了几分英气豪迈,却多了些撩拨人心的无言妖魅,不得不说,男人会更喜欢后者。即便此刻的华妃发丝紊乱,脸上还有未擦干的泪痕,在他们眼里,也依旧是一副楚楚动人宛若天仙的模样。
在看到杏儿时华妃的眼中明显闪过些许慌乱,但是,久居深宫却让她依旧在最狼狈的时候也能够摆出**娘娘该有的姿态。
华妃挥手制止了上前的嬷嬷,她看着杏儿将下颚微抬,慵懒一笑。
“你倒说于本宫听听,疾在何处,又从何而医?倘若你说不出,本宫便赐你一死!“
看着面前故作姿态的华妃,杏儿一笑并没说话,只见她抬手用力一撕,嗤啦的一声,在这宁静的夜里及其的清脆悦耳。
“你。。!“
华妃眼中满是诧异的看着杏儿手中零落的衣裙,已是说不出话来。
“娘娘。“杏儿两手向下一抛,那零落的衣裙便在空中打着旋儿落在了地上:”您该要的不是这破烂裙子,而是一个筹码。这深宫之中,盛极必衰,没有子嗣,连全身而退都不可能。“
“满口废话,本宫又何尝不想要个孩子?!”华妃收回惊讶的目光,怒不可遏的看着杏儿,放佛被戳了痛处一般,声音陡然升高。
“奴婢的意思是”杏儿淡然的看着华妃,一字一句的说道:“在娘娘怀上龙肆之前,起码要先给自己找一个依靠。“
华妃眉毛一挑,看着杏儿问道。
“怎么找?找谁?”
“九皇子,朱微尘。”
“九皇子?你是说那个傻子?“
“九皇子智力是较同龄孩子发育较迟,但绝非痴傻。即便他是一个傻子,若能救娘娘一命,又何乐而不为呢?“
“娘娘,你不要听这奴才的话,老奴觉得。。“站在一旁的老嬷嬷经验颇深,见华妃已有些动容便急忙上前劝说。
“你住口!“华妃一摆手,指着杏儿说道:”你继续说。“
“回娘娘,九皇子在诸多皇子当中是智力较为浅显,但他毕竟是圣上的亲生儿子。倘若九皇子能够在娘娘的照拂之下改头换面进步颇多,想必圣上也一定会龙颜大悦。况且,历史之上的英明贤君,他们的母后又有几个是亲生母后,却照样可以母仪天下,享盛世英名!再者,娘娘若能将九皇子一手培养,而娘娘将来也果真怀上了皇嗣,这也是为那未出世的皇子寻得一个帮手。其中利弊,还请娘娘权衡。”
“呵呵。”华妃坐在榻上直起了腰,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杏儿:“说得头头是道,本宫该如何谢你?”
杏儿扑通一声跪倒在榻前,以额伏地:“奴婢多言,还请娘娘恕罪。然,奴婢也只不过是想为自己寻得一处更好的去处而已。“
华妃目光犀利的低头看着脚边的杏儿,半响她重新靠回了床榻上,微感疲倦般摆了摆手:“退下吧。”
“是。”再无抬头,杏儿起身径直退出了凤华居。。。。
告别了看上去忧虑重重的梨儿,杏儿一人站在偌大深宫的长街之上,手里还握着一截零碎白布,只是白色的布料在月色之下竟投射出比刚才更为璀璨的七色之光,仿若银河一般缓缓流淌在五指中央。
这匹布料名为华月锦,是她当年征战南疆所得,世间仅此一匹。
依稀记得,那年她独自带兵出征,与朱凛只得书笔以寄相思之情,二人约定在他生日那天,她定大捷而归,并穿上她在信中提过多次的七彩月华之衣,披星戴月一般降临到他的身旁,而他,则在山顶月色正浓之时摆满酒席待她而归。
就这样,像是得到鼓舞一般,沙场上的她连连大捷只为能如约而至,大军后方的他亦在脑海之中幻想过无数次她的音容笑貌。
眼见一日日的,敌军被赶出边境线数百里,手中的那件月衣也已渐渐成型。然而,就在班师回营的前一天,她们的军队忽遭那曲国大军的迅猛回击,她也是好不容易才从沙场上捡回一条命。
当她血痕累累的来到约定的山崖上时,他还在,只不过,怀里却多了一个素衣白缕的她,浓浓月华投射其上,那精心打扮过的月白衣裙竟也发出淡淡月光。。。。。
自那之后,那件衣裙便一直被她压在箱底未曾穿过便被尘封。而如今,它有没有让你想起曾经那个荒唐的儿戏呢,朱,凛?!
娇小的身影被宫灯拉长,夜风吹过火焰,地上的影子便颤抖了起来。
杏儿抬头向万千宫阙的东北角落看去,那里华灯璀璨一片奢华。
纳兰柔雪,今夜,你应当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