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确喜欢她。一直喜欢。但是我们没有在一起。
我确信人是对的,只是一直没有对的时间和对的地点。我们,就像磁铁的两极,同处一体,却无法靠近。当任何一方有接近的意思时,另一方便会被推开。我说这些,不是想为我的错过辩解。我是想知道,问题最初出在哪儿,因为我有主动过,我记得我向她表白。此生仅此一次。
高一结束前的几天,炎热的夏季。操场边的白杨树被炙烤得无精打采,像是缚在山崖上的普罗米修斯。几天没有下雨,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味道。校园里没什么人,期末将至,大家都忙着复习去了。我和牧奕欢偏偏喜欢在这个时候去打篮球,背着太阳,稍一跑动就汗流浃背。没多久我就瘫坐在地上。四下里了无生趣。
从小渐渐长大,忽然发觉时间过得越来越快,一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像是被谁偷去了大半。小学六年该是最长的,以后就越来越短了。转眼间仿佛刚到高中,结果第一年已经结束了。我觉得自己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虽然牧奕欢和秦子都对此表示异议。然而我对将要结束的高一没什么留恋;对将要到来的暑假也毫无欢喜。在学校也好,在外面也罢。都是一个人。然而我对一年时间就这么过去还是有些吃惊。这一年里我究竟干了些什么呢?和秦子的关系倒是有所进展,停留在陌生人和好朋友之间。牧奕欢还不知道她的存在,不是我刻意隐瞒什么,只是他们缺少一个遇见的机遇,我也就没有理由让他们认识。
牧奕欢平躺在地上看着天,没有云彩,却闷得可以。“韩生,你有喜欢的女生吗?”
我顿了顿,说:“没有。”
他不怎么失望,因为这本来就是无伤大雅的闲谈。“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我?就……女生吧。”我有点语无伦次。
“你这算是什么回答?”他笑了。“该不会是喜欢英语老师那样的吧,少妇?”
“滚!”
“我倒挺喜欢她的。”
“啊?”
“老实说,我觉得自己有点恋母情节。”他坐了起来。
当时年纪小,我觉得不可思议。“可你母亲不是……”
“是啊,我刚出生就死了。我爸也从不提起她。但是他钱包里一直装着她的照片,大概是他们谈恋爱的时候,我看过,这儿很像我。”他说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梁。
“我爸喝多了经常拿着她的照片自言自语,我想他很爱她。所以我一直没有后妈。”牧奕欢说:“不知道我是幸运不是,一般按照这种设定,父亲应该对夺去妻子生命的儿子恨之入骨才是,可我爸没有,可以说对我有点冷漠。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没有像别的父亲一样抱过我。”
他语气渐弱,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亲爸后妈对我而言,都无从想象。
“所以我也经常对着我妈的照片说话,说我爸不理我。”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四寸的照片说:“从我爸柜子里找到的。”我接过来一看,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儿,穿着碎花连衣裙,带着花边草帽,扎着双马尾亲切地笑着。
“真的很漂亮。”我由衷地说。
“谢谢。”他装好照片,郑重其事地拍了拍口袋确保不会掉出来。
“这也不算恋母吧,每个人对自己的母亲应该……”
“不,我不一样。”他说。言止于此。后来他跟我说他曾看着他母亲的照片***我才明白他说的“不一样”是什么意思。
当时不清楚,只好附和地点点头。“所以你就喜欢上了英语老师?”
“当然不是!”他说:“是一个女孩,很像我妈。”
“咱们学校的?”
“嗯。”
“我好像没见过双马尾的女孩儿。”毕竟那发型有点过时。
“不是模样,是气质。”
“气质?可是你根本不知道你妈是怎样一个人。”
“不知道,的确。但我一见到她就有种感觉,很亲切。”
“表白了吗?”
“还没有,我打算放假前告诉她。”
“加油!”我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眼看自己的好朋友要表白了,我似乎也有了理由。虽然这两者之间没什么关系,但人就是这样。我声称自己最瞧不起随大流的,却仍是其中一员。
我要对秦子表白。我想。
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该买一束花,是的,该有一束花。表白需要花。然后呢?然后怎么做?不对,应该先想好地点在哪里,海边怎么样?但是这里没有海。不如就在学校,天台上就行,一般没人来。对,就约在天台,在中午……中午太热了,还是下午吧,要不晚上吧!晚上能看到月亮。可是晚上学校关门就出不去了。算了,随便一点,不就是表白嘛,哪儿不行?可我该说什么?“我喜欢你”,“我想和你交往”,“我想和你在一起”,“跟我走吧”……听起来像私奔。花还是别买了,太俗,而且引人注目。要不就算了吧,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我,被拒绝多尴尬,说不定连朋友也没得做。可是我觉得她是喜欢我的。到底怎么办?
我拿不定主意。期间见到秦子一次,正犹豫着要不要跟她说了,结果她一问“你怎么了”我就慌了,像个掩盖秘密的杀人犯。
“没事。”我说。
牧奕欢比我好得多,放假前一天,他对我说,今天下午就要去表白。
“跟我说说,怎么做?”
“怎么做?”他很诧异:“直接告诉她呀!”
“就这么简单?”
“不然呢。这种事就是要越简单越好,你想的再多,到头来失败了不还是白搭。”
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应该学习他的朴素唯物主义。
“那我能不能去观摩观摩?”
“对了,说到这个,我正有事要你帮我。”他从桌框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我:“这个,麻烦你去给她。”
“什么呀?”我打开来一看,是个晶莹剔透的玻璃娃娃。
“不错吧,我挑了好久呢。”他得意地说。
“可是为什么要我给她,你不是要表白吗?正好啊。”
“其实,”他面露难色:“我就是想让你替我去表白。”
“啊?”原来他刚才说的那么豪放不羁都是屁话,居然让我去替他表白。“不去。”
“别呀!这多好的机会。你不是想观摩吗?这可是第一人称视角。”
“你要是怂了,写封信给她也行。”我说。
“我这可不是怂了,真的。这正是我精心安排的表白情节。你想,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替我去表白,不是能增加我的神秘感吗?而且被拒绝了也没有那么尴尬。”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不尴尬才是重点吧。”我冷冷地说。
“那你到底去不去?”他急了。
“不去。”
“这样好了,你要是肯帮我,我把我账号上的装备送你怎么样。”我们当时正迷一款游戏。
“全部?”我有点动心了。
“全部。”我明显听到了他咬牙的声音。
“好吧,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话了,我就大发慈悲地帮助你。”想着白捞一套装备,喜不自胜。
“行了,赶紧去吧,我跟她约的时间快到了。”
虽然有点荒唐,但我就当是打工了。“我怎么认出她,叫什么?”
“左手拿着笔记本。她叫秦子。”
“啊?”我呆住了,想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是不是挺好听的?”他毫不知情。“行了快去吧,别让人家等着。”
我机械式地走去。不知道怎么事情就变成了这样。我想努力把整个事情串起来,却发现怎么都串不起来。牧奕欢说他喜欢一个像她妈的女孩儿,我不知道怎么跟秦子表白,然后牧奕欢就让我替他去给秦子表白!为什么?
她像他妈吗?我在脑子里类比秦子和照片上的女人。根本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硬要说有,就是两个人都很漂亮。
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牧奕欢竟然也喜欢秦子。我该怎么办?而且他在我之前先表白了。虽然是让我替他。我能不能瞒着他,替自己表白?可以吗?不可以吗?还是算了,秦子也未必会答应一个这么荒唐的表白。对的,她不会答应。我还有机会,我想。
操场上人来人往,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暑假感到兴奋。我靠在一棵柳树上等着,内心却还没有拿定主意。太阳已经西落,残存的辉光火一般印红了天空,像是要努力散发掉最后的力量。不远处,熟悉的倩影翩然而至。利落的短发刚好盖住了耳朵。她的身后,是整个余辉拼出的背景。她看到我了,温婉一笑,那一瞬像是触电一般。“真的很像。”我不禁脱口而出。照片上的人仿佛活过来了,此刻就站在我面前。奇怪,明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怎么会有如此惊人的相似性呢?
悦耳的声音打断了我的遐思:“有事?”
“我和牧奕欢是朋友。”
“我知道。”她顿了顿,平静地说:“他跟我提起过你。”
“那你怎么说?”我惊讶。
“他没问我是不是认识你。而且,你不是也没告诉他你认识我吗?”
“我……”我无话可说。
“为什么不告诉他?”她咄咄逼人。“咱们的关系很奇怪吗?”
“不,不是。咱们是朋友。”
“那你来干什么?”
“我,他让我把这个给你!”我大声嚷嚷着,仿佛不这样就说不出口。“他喜欢你,他说你像他妈!”
我不知道当时有没有人注意我们,现在想想,肯定有不明真相的群众把我当笑话看。
“这是什么?”她丝毫不觉得尴尬。
我打开盒子,那玻璃娃娃却不知怎的,碎了。
“呀,怎么坏了。”她说着,拿出玻璃娃娃的遗骸。
“小心手。”我说。
“没事儿,”她笑着说:“你知道吗?我打小就喜欢这个。觉得它晶莹剔透,可好看了。”
“他特意给你选的。”我羞愧难当,和秦子认识这么久了,居然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还有何脸面向她表白呢。
“你刚才说,他喜欢我,是吗?”
“嗯。”
“所以这是个表白?”
“嗯。”
“那他为什么自己不来?”
“他说这能增加他的神秘感。”
“可是我和他也不熟,只是一起参加了辩论赛而已。”她说。原来是那万恶的辩论赛。牧奕欢邀我和他一起参加,我觉得无聊就没去。本来就是!一大堆人围绕一个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争得急赤白脸,关键那也不是他们自己心里的想法,只是选了哪一方就要照哪一方说罢了。实在无聊。可偏偏没想到,秦子也去了,而这居然成了牧奕欢喜欢上秦子的契机。
“所以你不接受?”
“你怎么了,不是替人家来表白吗?怎么感觉不想让我接受。”她敏锐的目光牢牢锁定了我。
“没有。我是在问你的想法。”那时我还想,秦子肯定不会答应的,谁会答应这么扯淡的表白!可是她说:“我要去找他,听他当面跟我说。”
然后,他们就在一起了。
我至今无法接受我最好的朋友和我喜欢的女孩在一起的事实。天底下竟然真有这么巧的事。我一直认为我和秦子的相识是冥冥中自有天意的,以为我和她的关系水到渠成,只是需要等待涨潮的时候。可是,老天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甚至给每个人公平的和同一个人的缘分。至于世界上离合悲欢不断,就是每个人后天的努力了。
牧奕欢和秦子仅仅因为一场辩论赛就走到了一起。可是我呢?我是个连她喜欢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至于共有的什么回忆就更无从说起。可能对她而言,我不过是个熟悉的陌生人罢了。所以我有什么理由对他们在一起感到不舒服呢!我又有什么理由觉得秦子应该和我在一起才对啊!
可我就是不舒服。
干脆就此疏远牧奕欢好了,省的三个人在一起尴尬。但是他又知道什么?我不声不响在他找了个女朋友的档口离开,难道不会让他误会?那就得不偿失了。还有秦子,自从她和牧奕欢在一起之后,我内心深处对她有了种鄙夷,甚至说憎恨,可这些负面感情也是没来由的,我不曾向她表白,她又有什么错?但是她那天问我,我们两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也不清楚。不晓得如果牧奕欢不和她表白的话,我会不会和她表白,如果会,还要等多久。
好吧,事已至此,我只能做一个正常人该做的。祝福他们,然后继续是朋友。
其实我得说,他们在一起之后,我和秦子的关系反而更近了。我不用再担心去找秦子会被人说有企图,牧奕欢无疑是个完美的屏障。而且他这个人大大咧咧,还经常让我替他去找秦子。
和秦子在一起的时候也不会那么局促,没有话题的时候,我们就聊起牧奕欢来。我很享受和她交谈的过程。即使说的是她男朋友。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我偷偷地望着她,我发觉她和牧奕欢的母亲越来越像。一样的亲切,一样的美好。至今我想起她来,背景都是夕阳的模样。
十七八岁的恋爱实在单纯的可以。或者是他们有意避开我,总之在我面前,他们连手都没拉过。而他们出去玩总是带着我。开始我觉得自己是个自讨没趣的电灯泡,便推辞不去,实在推脱不了才去。去了才发现牧奕欢实在是一个极好的人,就是走路这件小事,他也不会和秦子靠得太近,使路面上形成明显的一比二。吃饭的时候也是三个人各坐一边,不知道的人绝对看不出来他们是情侣,而我是不相关的朋友。他们在一起之后,我们更像是成了三个人的团体。
而且从现在来看,秦子既不属于我,也不属于牧奕欢了。对她来说我俩都是过客。
我后来在大学里问过秦子,和牧奕欢在一起是什么感受。
她说:“你为什么要问,因为他是你朋友,还是因为他是我前男友?”
那天气氛本来不错,我以近乎无心的口气问了她这个问题之后就变了。她总是如此。我看她有点生气,便笑着说:“随便问问嘛!”
“随便?”她更生气了,眉尖蹙起,声音却保持着平稳。“在你看来问别人的私事就这么随便?”
“我以为……”
“以为什么?我们是朋友?呵,朋友就能随便是吗?所以你就一直很随便,才帮自己的朋友去给人表白!”
我有点生气:“你怎么了,突然这样。突然就发脾气,知不知道我忍了你很久。”
她歇斯底里地笑了:“忍,忍,你一直在忍!”
“得,得,不说了行不行。”我举旗投降。
“这就是你处理事情的唯一方式。”她冷冷地说。
我欲申辩,终究无言。
后来我想,到了大学我们的关系其实是一样的,只是没了牧奕欢,她没交男朋友,我也依然没有女朋友。我们就这样单身在一起度过了大一,却从未承认过对方是自己的恋人。
高中结束时,牧奕欢离开。我原以为能够顺理成章地和秦子在一起。但彼此之间什么时候筑起了一堵墙,我们就在墙头手拉着手,却始终无法拥抱。眼里的对方也总是残缺不全的。每当我想打破这堵墙时,就看到一个破碎的玻璃娃娃,它变成了雷峰塔,死死地压在我身上。我透不过气。那件事发生前,我和秦子一直维持着这种微妙的关系。就像天平上的两个人,为了维持平衡不敢乱动。想要见面就必须同时靠近,但我们始终没有那种默契。所以当有一方想靠近时,另一方就不得不制止,以此维持那看不见的平衡。因为没人知道掉下去之后会怎样。
盯着“summer花”的昵称入了神,反应过来已经晚上十一点了。窗外的光照在床上。那光霜似得白,却不是月光。我分明听到了雨声。就和那个风雨大作的夜晚一样,我好像真感觉到了顺着脸颊留下的红色液体。那顾铁锈味儿再次扑面而来。
不想再滑落到另一段回忆里,我起身来到窗边,想寻找那光的来源。原来楼下停着一辆黑色的车。标示看不清楚,但听引擎就知道是好车。不知道它停了多久,也不知道它要干什么。只是周围再无活物,在大雨滂沱之中那声音就格外刺耳。可是这个地方没有人会投诉。好在没一会儿它就走了,转过头,尾灯在雨里渐行渐远。
我觉得像是在哪见过这辆车。在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