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下，古道上。
方穷走在前面，那个叫郁儿的女人跟在他的身后，站在他的影子里。
最后方穷还是赎出了郁儿，他付出的却只不过是三杯酒罢了。三杯酒自然不值五百两，但李四却愿意三杯酒给五百两。走的时候，李四对方穷说：“有的价值究竟是你定的还是别人定的?”方穷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自己也没有答案。三杯酒当然不是方穷的酒量，平日里他甚至可以饮下三坛烈酒都不会醉，但这值五百两的三杯酒饮下，方穷却不得不有了几分醉意。
夜色下，方穷就这么在前头走着，郁儿就这么在后头跟着，他们一直走，直到有人拦下他们。拦他们的人有两位，一位是方穷在青楼里赶走的年青人，另一位是则是个消瘦如枯镐的老人。现在的时节尚未到清秋，夜里虽有凉意却不寒人，可这老人却披着身夹袄，略显厚重的夹袄看上去随时都将要把老人压垮一般。
暮鼓年迈的老人，是可悲可怜的。
年轻人扶着老人，老人看着方穷的剑，嘶声道：“这把剑你是怎么得来的。”他说话的时候他苍白的脸浮现上些许激动的血色，然后是更加苍白的脸色和痛苦的咳嗽。一个老人本就不该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方穷皱起眉，他不愿对抗一个如此的老人但也不愿透露地府的事情。他又一次不知如何做答，他又一次沉默。
老人这个时候突然动了，他的动作迅捷无比丝毫没有刚才那般迟暮将死之态。方穷心里吃惊不曾料到这老人突然发难，正欲有所动作却发现老人两只如枯枝般的手成爪型已扣在了他的肩头。鹰爪功在江湖上算不上高深武学，老人使的这一招方穷知道七种破解的方法。但现在七种方法试尽，老人的手仍扣在他的肩上。老人扣着方穷的手向下一带，咔咔两声，方穷的手就脱了臼无力的垂下，老人趁势夺过了方穷手中长剑。这个时候方穷只是站在原地，他不动是因为他相信这个老人绝不会要了他的命。一个老人要卸掉一个年青人的双臂那需要何等的力量？这么霸道的鹰爪功已经足以捏碎方穷的咽喉了。
老人用手颤抖着拂过长剑眼里啐着泪花缓缓说道：“你知道这柄的故事么？”
方穷摇头，这柄剑是地府的阎罗交给他的，关于这柄剑的故事阎罗当然也从未对他说起过。
老人说道：“这柄剑叫月白，漆黑的剑却叫月白，你知道是为什么么？那是因为这柄剑由奇铁铸成，当剑快到一定程度时这柄剑的剑光便是银白色的，像月光一样清冷美丽。当年这柄剑是冷心月的。”冷心月，月是冷的，人是冷的，心是冷的。方穷听过这个名字，那是在他八岁的一天晚上，那晚方老头罕见的做了桌好菜，并且罕见的醉了过去，方老头醉的时候便喊过这个名字。老人忍不住又咳嗽起来，想来刚才的动手对他这样的老人来说还是很吃力的。
等咳嗽声平静，老人才继续说道：“四十年前，冷心月被称作月仙子，她的一手剑法和容貌不知折败江湖多少英雄豪杰，太湖一战，冷心月连败莲华剑、百沧剑、天阳剑三大剑客，苏州柳宿庄一战，冷心月大败垂柳剑柳聪，那三年里冷心月大小战役虽不过数场却已名动天下，因为和她交手的莫不是江湖中的名宿。后来听闻冷心月在黄山被一神秘剑客击败，至此再无音讯，那时不知有多少人黯然神伤。当年我曾在寺外见过她，认得她这把剑，现在剑在你手里.......我.......我想知道她这些年还好么？”
方穷不忍心看老人的眼里的希冀，因为现实往往是令人失望的。
方穷摇头叹道：“这把剑是一个叫阎罗的人给我的，我不知道冷心月如何。”你若对一件事情抱有希望，那失望到来时必定是件很痛苦的事情。老人现在便很痛苦，他在颤抖，在喘息。
暮鼓年迈的老人，是可悲可怜的。
老人脆弱的不仅是身体还有心，历经沧桑的心才是脆弱的。
老人对着月光，掀开了身上的夹袄，裸.露出干瘪的胸膛，在他的胸膛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在月光下无声流动。
年轻人扶住老人急道：“叔父，您的身子.......”
老人摇头道：“没事的，年轻人这道伤痕便是这把剑留下的，我很幸运也很不幸，如果可以你替我向阎罗打听下她吧。”
后面的话自然是说给方穷的，方穷看看斜插在地上的剑又看看被搀扶着离去的老人，悠悠叹息。他已经明白为什么老人说自己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
幸运的是那一剑后他还着，不幸的是他爱上了那个女人。
爱情又未尝不是件不幸的事。
老人走了。
郁儿从方穷身后走到方穷身旁，怯声道：“你还好吧？”
方穷道：“只是手脱臼了，你用力将我的手抓住。”
郁儿照办，便听咔咔两声方穷施力接上了双臂。方穷略有些吃力的拔起了黑剑，对着郁儿道：“我说过你不必跟着我的。”
郁儿道：“我没有家……没有去处。”
方穷不再说话，他也是无家的人，他知道她和他一样，没家也难以有家。乌云流淌遮蔽住了月光，天地刹那间变得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而后是闪电是惊雷，喧嚣愤怒，有狂风呼啸，有大雨磅沱。破败的寺庙在风雨中噶吱做响，像年迈的老人活动着干枯僵硬的四肢。方穷用树枝拨动着摇摇欲坠的篝火防止它熄灭。气温已经冷了下去，衣衫也已尽湿，这样的天气，这样的人，需要这样的篝火。郁儿蜷缩在篝火边上，有些小心翼翼的打量着方穷。
方穷放下树枝，问道：“你认出我了。”
郁儿惊道“我……我……”
方穷笑道：“因为这把剑？放心吧，我不会杀你。”
郁儿不再说话，只是蜷缩着身子看着篝火。很久之后，郁儿站了起来，她咬着牙看着方穷。湿渌的衣服贴在郁儿的身上突显出她曼妙的身材，郁儿咬着牙解下了衣服，她觉得她应该做些什么.......
雨夜里年轻的男女相拥在一起，方穷只是抱住了她，她只是红尘滚滚中无数可怜人之一，他对她有的只是怜惜。浪迹于江湖的人是江湖的浪子，有的人天生是浪子，有的人无奈成为浪子，浪子便因为流浪而流浪着。两个浪子便在这雨夜里相拥，感受着彼此的温暖，互慰着彼此的孤单，风雨里只有郁儿低诉啜泣的声音。
清晨的时候，方穷带着郁儿上路，他已决定要带她走。他们走了一天到了集市，在集市里买了辆马车，又赶了三天的路到了山下。山不高不矮稍触及云端，这是座无名的山，普通的山，有着方穷童年的山。方穷不能带郁儿去地府，那里太危险。只有这座山这座山上的那间破屋才是方穷心里最安全的地方。上山对郁儿这样的女人是件不容易的事，方穷只能牵着她往山上走。山上那间破落的草屋早已更加破落，山崖间的老松更加苍老，但方穷却不关心，他不看破屋不看苍松只看山崖间白衣飘飘的女子。那女子也看着他，山风猎猎，人却无言。郁儿悄悄的退回了山林中，一个聪明的女人总是能做出一些聪明的举动。
叶酥自然也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开口说道：“好久不见。”
一年会是很久么？如果你思念过一个人那么你就知道时间一定是过得极慢的。她思念了自己一年么？方穷不知道，不愿知道，他连想都不想去想，因为她已经是别人的女人。
方穷笑笑“你知道我们不久前见过的。”
叶酥拢了拢被山风凌乱的长发道：“我真希望那天看见的不是你。”
方穷道：“你已经认出了我手中的剑又何必这样想。”
在那个被红色灯笼映得大红的夜晚他们相见，那个时候方穷是带着面具的冷酷杀手叶酥是一身红嫁衣的美丽新娘。
叶酥放下手来任由长发在风中凌乱，叹道：“你还活着并且成了地府杀手的消息江湖已经知道了，你得小心了。”
方穷不由皱眉，知道他还活着的人除却地府就只有李四和公孙大师，而这两个人定然不会说出他的消息。但不管如何，方穷至少知道有人躲在暗处想要害他。地府做的是杀人收钱的勾当，这些年为钱地府杀过不少人树下不少仇敌，平日里地府杀手身份不显自然也无人能得以报仇，但现在方穷身份暴露定然会有不少人想抓住他逼他说出地府所在，这将会使方穷的处境变得很危险，但方穷无所畏惧，因为江湖从来都不是片净土。
方穷看着叶酥，改变了之前安置郁儿的想法，说道：“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件事。”
叶酥道：“我会照顾好那个姑娘的。”
方穷笑了，这个女人毕竟是最了解自己的人。
于是他施展轻功几个提纵间消失在了山林中。
片刻后，苏苏看着郁儿，郁儿看着苏苏，相视而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