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夏天，李然还是个刚刚毕业的初中生。那天在家里过着颓废的暑假，就听到了门外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然后家里开始热闹起来。他走出门外，看到家里的院子里聚满了人，几个上初中时教他的老师就在其列，还有街坊邻居以及几个好奇的小孩。
那天，是李然最辉煌的时刻，他考入了本市的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被学校找人装裱起来，显得很是隆重。他睡眼惺忪，上身是个白色的吊带背心，下身宽大的短裤上面满是多天不洗的油腻，脚上的一条龙拖鞋快要垮掉。在众人的环绕下，这一身却仿佛皇帝的新装。
八月。夏天的炎热还没有散去，暑假便已经结束。当李然带着大包小包到学校报道的时候，BJ奥运会的各项比赛正进行的如火如荼。学长们在新生欢迎会上用一首改编自《BJ欢迎你》的歌曲唱响青春的灿烂，让李然对即将到来的高中生活充满了憧憬。美好的爱情，伟大的友谊，峥嵘的岁月，都似乎将在眼前的这座象牙塔内逐一实现。
班主任是一位以爱因斯坦为偶像的物理老师，张嘴闭嘴必提狭义相对论和万有引力定律。时隔多年，李然依然能够回忆起他拿着粉笔，情绪激昂的在黑板上写下满满的公式，最后却严肃的全部推翻的场景。
那时李然还完全不理解职业和生活的定义，老师在他的心目中一定是伟大和神圣的。在他上初中的那个封闭小镇里，他还从没有在厕所里看到过提着裤子的老师，更没有在菜市场看到穿着睡衣和小贩讨价还价的校长。那个时候，他纯净的仿佛一张白纸。
政治老师是一个带着眼镜的女人，操一口在这个所谓的市重点高中少有的标准普通话。她讲课的腔调像极了电视上刻板的女法官，慢条斯理而又毫无情绪。然而在课堂上她却每天播报奥运会的最新进展，每当中国夺得金牌的时候，她总是以独特的慢语速，平静地说着中国万岁，祖国繁荣昌盛这样的口号，像是述说着一份检讨。
记忆早在岁月的消融中变得斑驳不堪，很多场景都是零碎而凌乱。李然记得这位政治老师，还是因为后来听闻了她的不幸。
这个38岁的女人有过三段婚姻，也有过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第一任丈夫是一个出租车司机，在一次车祸中车毁人亡，两岁的儿子因为脑膜炎无钱医治而死于那个寒冷的冬天。第二任是个煤矿工人，两人结婚五年，有了一双儿女一个温暖的家，然而在一次煤矿坍塌事故中，男人撒手人寰。去年，在她和现在的丈夫，一位离异的四十五岁数学老师结婚的当天，两个小孩却走丢在茫茫的人海中，一年以来杳无音讯。
李然不算一个悲天悯人的人，但每次走在校园里，看到政治老师沉默地在人群的欢声笑语中穿行时，总是会发出阵阵的感慨。
上天／带给所有人／的欢乐／都只是／不幸的反面／你如此沉默／是因为悲伤吗
秋天来到，天气开始变得凉爽。校园里那种李然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开始掉落酷似枫叶的树叶。李然的朋友圈子不大，他不是属于那种善于交际的人，能够在一起玩耍的只有两种人，同桌和室友。
孙亚飞是他的同桌兼室友，两人因为身高拔尖，入学的时候自觉坐到了最后一排。李然近视，却配了眼镜，所以并不影响听课。而眼睛不太好的孙亚飞就经常眯着眼睛使劲儿瞅远方的黑板，拼命的问李然，唉那个啥字儿！那个啥字儿！每次李然都特别无奈地在草稿纸上写下，嘴里说道，那不是傻子，是老师。
在十六岁的青春期年纪，男生一般身材都很是瘦挑，李然是，坐在前面的耿鹏是，全班的男生除了大胖子老九其余都是。而唯独孙亚飞不同常人，他不算胖，却舔着一个圆挺挺的肚子。据他说这是遗传，以后也和他当村长的爹一样，是个当官的命。他说他不想当官，想当一个诗人，像徐志摩那样“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像海子那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每次孙亚飞这样自我陶醉时，坐在前面的耿鹏总会冷冷的说道，哼，当诗人没一个好下场的，徐志摩是坐飞机摔死的，海子是被火车给轧死的，你呀，我看你要当诗人还是别乱跑了，说不定就是被自行车给撞死的。
他的这番话把孙亚飞气的不轻，当时就差点绝交。李然安慰说，当诗人其实不错，虽然死了，但写的诗还活着，这算是另类的永生吧。孙亚飞立马嬉皮笑脸地搂着他的脖子，然啊，还是你懂我。李然冲耿鹏无奈一笑。
那是高中的第一场考试，名次下来的时候，孙亚飞的脸色很是难看。李然看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个晚自习，拼命和化学方程式搏斗。全班的同学都走完了，教室里的灯光照在他们年轻的脸上，李然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的伤感。他声音嘶哑的说到，没想到你的成绩这么好，好学生怎么能和坏学生一块儿玩呢？
李然不觉得自己是个好学生，因为他学习并不用功，他的大多数时间都浪费在杂志和小说上。他没有什么理想，抽空会偷偷观察班里的女生，心里默默评论哪个长得好看哪个身材更好。其实李然知道孙亚飞喜欢他们的班长，班长有一头披肩的长发和凹凸有致的身材，每次走进教室和离开教室的时候，孙亚飞总是深情地往班长的座位方向看上一眼，李然知道，那是少年的你好和再见。
考试失利的孙亚飞开始疯狂的学习，一星期下来，人都瘦了一圈，只是肚子还是那样的挺拔。他和耿鹏的拌嘴少了许多，连李然也不怎么理会。多年以后的我们，怎么会能够再次体会到当年的那种心情，因为一次考试失利就难受好多天，因为一个女孩的笑容就满心欢喜，因为一片单薄的落叶就伤春悲秋，因为一次小小的失败就要超越平凡的自我，那到底是幼稚，还是英勇？
期中考试如期而至，孙亚飞的名次由倒数第三名一下子窜到了班级第三十六名，经此一役他终于恢复到了以前的模样，豪气大发的他在自己的本子上写下“努力不一定成功，但放弃一定失败”来告诫以后的自己，然后花了八块钱请李然和耿鹏一人吃了一碗烩面，那可是学校食堂里最贵的食物。
意气风发的孙亚飞开始准备向班长示爱了，他买了整整一本淡绿色的信纸，花了一星期的时间，浪费了三十节自习课，死掉了无数个脑细胞，终于写出了一封满满五页的情书。
同在一个城市里，同在一个学校里，同在一个班级里，孙亚飞却非常操蛋的跑到学校的信件收发室。他买了信封，贴了邮票，把那封承载着青**情带着淡淡香味的情书，投寄到了信箱里，虔诚的似乎在奔赴一场盛大的晚宴。
那一年，他们十六岁。十六岁的年纪，天空还是湛蓝的，空气还是清新的，土地还是芬芳的，友谊还是真诚的，爱情还是羞涩的，未来还是美好的，人生还是充满希望的。
十六岁，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六岁，在校园里漫步，在操场上奔跑，在教室里读书，在信纸上写下爱情，在花样的年华里涂满自己的青春和热血。
孙亚飞飞蛾扑火般的英勇，在那个微凉的夜晚戛然而止。那天恰好是他的生日，班长把那封厚厚的情书递回来的时候，孙亚飞刚买了蛋糕和鲜花，准备在最好的日子里收获最美好的爱情。
晚自习下课孙亚飞拉着李然，在学校对面的小饭馆里喝了酒，他眼里含着热泪，声音嘶哑的呜咽，就这样，结束吧。
李然心里感觉难过，他找不出话来安慰面前的孙亚飞。他拿着酒杯，跟随着孙亚飞的节奏，大口喝着苦涩的啤酒，意外的第一次在其中品尝到了一丝甜甜的味道。李然把自己的这个念头说给孙亚飞，却发现他早已经醉眼朦胧，眼泪模糊。
而外面的街道上，华灯依旧，车辆穿梭。世界还是和原来一样，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旅途中匆匆赶路。爱情或者悲伤，都像是一场玩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