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千寻来的时候,悱之正坐在桌前写字。就见她微垂了头,肩颈曲线优美,光从窗外透进来,照在她的脸上绒绒的,表情娇俏甜美,看得人莫名心中一软,忍不住对她怜惜起来。
“雪姨。”见了雪千寻,悱之放下手中的笔:“雪姨今日怎么有空到悱之房里来?”
“听你这话的意思,是怪雪姨平日来看你的少了?”雪千寻看了她,温言打趣道。
“雪姨知道的,悱儿不是这个意思。”君悱之挽了雪千寻的手对她撒娇道。
雪千寻抱着悱之在榻上坐了,待丫鬟上过茶点,悱之指了其中一样对雪千寻说道:“雪姨尝尝这个,这是前日新琢磨的式样,正想说要是尝着好,明日给雪姨送些呢。”
与琴棋书画、辞赋女红不同,悱之对吃食是上了心,时常翻阅古籍变着花样尝试新菜品。她自小深受毒苦,所以多年下来也比常人更重口腹之欲。
雪千寻只随手捏了块点心尝了,发现香甜软糯的很,便笑道:“又是怎么琢磨的?”
“雪姨见多识广,不妨猜猜。”悱之调皮一笑。
雪千寻拈起还未吃完的那块点心,看了看便说道:“金面银帮,皮酥而不散,馅绵而不柴,凉舌渗齿,甜润适口——是楚陕西渭南的水晶饼。”
接着她又指了指其余两道点心:“外皮酥脆,内层软滑,馅有少许肉汁,吃起来外酥脆内松软,炸成以后呈金黄色,表层小眼密布,形状仿如蜂巢——这道是蜂巢芋角。白如雪,形如饺,内胚如同饺子,口感松酥香脆,味甜微咸——这道是雪饺。”
这下换到悱之惊讶了,这世上难道还有雪千寻不知道的事情吗?
悱之只知雪千寻大概是与她祖父同辈的人物,但她的样貌至多二十来岁,也许是驻颜有术,悱之从未过问,也不想打听。
她也许是江湖中人,悱之曾见过有刀客上岛求医,称她为“雪雨医仙”。虽然雪千寻没有为他解毒,还因为他出言不逊,用刺绣的针线把他缝在蔷薇花藤上三天三夜,无数的针线跟利刃似的割开刀客的皮肤,鲜血顺着花藤流到地里,跟满岛的蔷薇颜色融到一起,再看不见……
最终是木色把血液干涸的尸体解下来……然后丢到海里面喂鱼。
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次,原来丫鬟们私底下说雪千寻拿人命当花肥的传言是真的。
赤雎吓得当夜就发起高烧,而夜弥却见怪不怪。她是悱之的隐卫,从小所见杀戮只多不少,只是惊奇雪千寻年纪轻轻,武功已臻化境。要控制如此多的丝线绝非易事,何况还能使丝线如利刃般锋利……
总之,雪千寻所学之广令人匪夷所思,梅花易数、阴阳五行、天文地理等均有涉猎。在岛上三年以来,悱之得雪千寻亲自教导,所学以日进千里来说也不为过。
偶尔,雪千寻会说起自己的事。悱之只知她师从明月家,年纪轻轻就以单人之力横扫敦煌七十二学僧,无论文武,她的修为都已达顶峰。君老将军甚至对她感叹过:雪千寻其人,万里无一,当世无人能望其项背。她还有一个师弟名唤千止,大概也是个惊才艳绝的人物……
“悱儿?”雪千寻看着偷偷观察自己的君悱之,微笑着伸出手,抚了抚悱之细致的面庞,语声轻柔:“在想什么呢?”
悱之抬头看向雪千寻,微笑着说道:“没什么。”
今日是她的生辰,却因为明日要彻底根除扶蛇蛊,悱之有点心不在焉。她的身子经过三年的精心调理已经可以下针,受了这么多年的毒苦明日就能得到解脱,悱之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感觉。
若说以往过的日子都只是为了养好身体解毒,那她应该是欢喜罢,毕竟毒发的痛苦想起来都令人有些不寒而栗。
但解毒后对未来的困惑……
若她痊愈,马上要面对的问题就是振兴君家,查清当年中蛊的真相!
她只知扶蛇蛊是自母体遗传到她身上,她的母亲明月心生下她后也因难产而死。当时正值秦楚两军交战之际,君澜无暇顾及,只当是早产儿体弱之症。待君澜死后,悱之才被送回京城疗养,那时君老将军虽心下怀疑,但此时想查也早已没有了半丝踪迹,只得遍请名医先为悱之续命。
当年追随君澜的近身之人都死了,此事又相隔多年,就算要查也不知道从何下手……
悱之突然觉得有点烦闷,雪千寻见了便提议道:“天气正好,让木色陪你去桃花台抚琴可好?”
悱之无可无不可,赤雎见了便回书房取了春雷琴,这把琴是君澜的好友姬樊所赠,作为君澜的遗物留给她。
此琴形饱满,黑漆面,具细密流水断纹。琴底颈部行草书刻“春雷”二字,龙池左右分刻隶书铭“其声沈以雄,其韵和以冲”、“谁其识之出爨中”,钤印印文剥蚀,龙池下似曾存一大方印,但经漆补,隐晦不清。
君澜走后留下无数奇珍异宝,田产商铺,世人都赞她的父亲是盖世大英雄,楚国的大功臣,连皇家因此对君家也卖三分薄面。
但悱之心里是恨他的,恨他因为国家大义抛下了她,恨他让她孤身一人在这世上独自存活,恨他看她饱受毒苦也不曾给予半分安慰,恨他还留下一个庶姐给她碍眼,恨他没在元宵节为她赢盏紫荆七彩祥云灯……
哪怕在心底深处……她是十分憧憬他的。
她天资过人,不会不明白祖父见了她偶尔透露出那股深深的悲怆,偃先生教导她时,常常露出的复杂眼神。
她与他,该是十分相似!
看到悱之不经意流露出这样的神色,赤雎心下忐忑却也不敢多说什么,而夜弥则跟在后面低头默不作声。
众人面前,悱之自也不好太过落了痕迹,当下行若无事的转过头,朝赤雎吩咐了几句,赤雎便带着众人绕过九龙照壁,走上一道金碧彩绘的抄手游廊。
目视这一片亭台楼阁,虽在岛上待了三年,悱之也不由在心底暗暗赞叹,不知费了多少心力财力,方能将这荒岛造得如此华美精致。她这里正默默想着,不知不觉便到了桃花坞的九曲桥上,桥下正对着一池莲蓬。
桃花岛上可谓处处见水,清风,夹杂着丝丝凉凉的水气,拂在人面上,心情一下子跟着舒畅许多。兴致突起,悱之对身后的赤雎说:“去叫人放了船吧,这池中的莲蓬若还不收,怕不就要老了。”
赤雎自然笑应道:“小姐若喜欢,我这就去叫她们放船!”一面说着,举步就走。
不多时,远处就飘来几曳采莲舟,跟着三三两两的侍女过来服侍。
桃花坞内的这种采莲舟极小,舟体狭长,最多也只容得三人。夜弥抱着悱之上船,使其安坐在船中央,而后自己在船头坐下,抄起船桨,熟练的划了几下,赤雎则在船尾坐了,也自取了桨来。对这划船一事,二人仿佛甚为熟练,一左一右地划着桨,只数下,小小的采莲舟已没入了人高的荷花丛中。
及至船入花丛,悱之便自伸手取过早已备好的银剪,觑着身侧一枝早已成熟的莲蓬,在莲茎上轻轻一剪,动作甚为娴熟。
青嫩的莲房内,玲珑莲子挤挤挨挨的卧于其中,却是个个饱满,粒粒新鲜。悱之拈出一粒,慢慢剥开,露出其内嫩黄色的莲肉,而后放入自己口中慢慢的吃着。
看着眼前这一幕,赤雎却忽然忍不住叹了口气。
抬眼看她,悱之不觉莞尔:“好像回到湖心小筑了。”
轻轻点头,赤雎有感而发道:“也不知现今湖心小筑如何了?府里如何了?”眼眸之中却已透出了深深的想念之色,说起来赤雎是君家的家生子,上岛时也不过十来岁而已,会想念府里的家人亲好也是常理。
只一会的工夫,悱之已剪下了十余枝莲蓬。夜弥看了便停下摆桨的动作,将悱之剪下的莲蓬细细剥开,接着把手中几粒才刚剥好的莲子托在掌心递给悱之。她掌心轻红,莲子黄嫩,光影水色映衬之下,却愈显出十分的可爱来。
悱之见了也不再自己动手,只拿夜弥剥开的莲子吃了:“不知祖父是否一切安好。”。
赤雎听了吃吃笑道:“放心吧小姐,若说老将军不好,我可是不信的。”
这话说的不错,以君家如今门望,能让君老将军感到“不好”的人确实是屈指可数。
“夜弥呢,可想回府?”赤雎看着从头到尾还未发言的夜弥问道。
夜弥愣了会儿,反应到赤雎这话问的是自己,想了想后才开口道:“我的职责是保护郡主。”
君澜死后荣封安王,他的嫡女自然享有郡主待遇,只是正式的册封仪式却是待肇帝登基后才举行的。封号也十分耐人寻味——“云遥郡主”,只有京都少数人知道,“云遥”不仅是悱之的郡主封号,更是她素未谋面的姑姑——君悦的小字。这其中深意,只怕足够令有心之人琢磨一壶了。
赤雎闻言翻了个白眼:“我是问你在府中可有牵挂?”
停下剥莲子的动作,夜弥看着已是远处的九曲桥淡淡道:“自有记忆以来,我就已在千鸟阁了……”
千鸟阁是君家的暗卫营,与所有世家的暗卫营一样设有自己的训练场。数百名奴隶、孤儿在那里受训,年龄不超过十五岁,不少是从幼年便已进入这地狱般的奴营,日复一日承受酷厉的博杀击打。
只有从训练场中走出去的人才有资格成为千鸟,得以赐名。从一个虚无的代号到拥有自己的名字,都需要历经无数伤痕和鲜血证明。资质更出色的则跻身于隐主之列,那是千鸟阁中最顶尖的高手,仅有六人,直属君家家主指挥。
而夜弥,是同一批隐卫中年纪最小的千鸟。
赤雎是家生子,自是知道千鸟阁的存在,但也仅限于此,看到夜弥目光淡漠便不再追问下去,只对了悱之道:“起风了,小姐还是快些上岸吧,我都能闻到桃花台上的荼蘼香气了。”
微微颔首,悱之看了夜弥一眼,对她道:“那就走吧。”
淡应一声,夜弥也不再言语,只使了轻功抱着悱之上岸,又将其调整好坐姿后才推了轮椅一路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