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总还没进公司,靳先生你们先坐吧。”办公室的行政姑娘把靳辙领进了会议室。
“嗯,好的。”靳辙看了看左手腕上的蓝气球,显示的时间是三点四十五分,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刻钟。
“老三,老段的邮件我还没收到。”韩麓打开笔记本电脑,再次检查了邮箱。
靳辙听罢就是一愣:“哦?如果我们不清楚他的打算,一会怎么谈呢”
“随机应变吧。”临场发挥,对韩麓来说也并不难,“这种事情也不是没碰到过。”
“你们都来的挺早啊。”从门口传来一阵轻细的声音,话语中却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靳辙抬头一看,门口站着的正是凌霜绛。今天换了一件白色衬衫,外衬一套天蓝色的职业装,一身“蓝天白云”的组合倒是很配合她冰冷的气质。
“凌大律师也一贯的很准时啊。”靳辙毫不客气地回敬一句。
“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最大化当事人的权益,是我们做律师的职业准则。”凌霜绛脸上依然好像戴着面具一般,“我们都是按时间收费的,浪费时间就是在浪费自己的经济价值。更何况,今天和每个员工好几份协议要签,之后还有交接工作,势必会费时不少,早点开始是应该的。”
凌霜绛一边说着一边落座,用目光扫了一眼给她带路的行政姑娘。
“你说什么呢?为什么和每个人都要签字?还要做交接?段总都没和我们说过,你骗人的吧!”听到要签协议和交接工作,行政姑娘突然着急起来了。
“哦?”凌霜绛微微一愣,随即用一贯平静的语气说道,“我以为段总和你们都说好了……那就等段总来了再说吧。”
行政姑娘哼了一声,没再多问,转身走了出去。
反倒是靳辙有点耐不住了:“大律师,你刚刚说武哥约了你到这里,是直接谈离职协议和交接手续?”
凌霜绛挑了一下眉毛,似乎有些意外:“我还以为是你们劝说他,他才会改变主意的。”
“武哥没留下消息。”靳辙答道,“不过,以我对他的了解,我认为他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下属。”
“以你对他的了解?看来你们的交情莫逆了。”难得会有一个问题让凌霜绛颇有兴趣。
“我们大学的时候就认识了,算来也有五六年的交情了。”靳辙回答地毫无防备,一下将实情和盘托出。
“这就难怪了,我之前一直以为他只是你一个关系比较好的客户。当时我心里就在纳闷,一个派遣公司为何会在这件事情上如此地大费周折!”凌霜绛的冷面上露出一份释然。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知道武哥为这个分公司付出多大的代价!”靳辙顿时生出一种惯有的激动,“这两年我是亲眼看着武哥何等全心全意的投入这份工作,不仅仅是业务开拓和团队建设上,哪怕是我们此刻身处的这间办公室的装潢,点点滴滴他都会亲力亲为,每天到九、十点下班那是家常便饭。原来每周末最爱的踢球运动也渐渐放弃了。回头再说业务开拓,当年为了能打下‘开门红’的大单子,他单枪匹马跑到河北去应付一家制药公司的采购部,一晚上饭桌、歌厅、酒吧,连轴转了三个场子,喝得躺倒在地才拿下这份合同。结果回到上海下了飞机就直接送去了医院——胃出血……”
说着,靳辙把这两年段武的“艰难创办史”娓娓道来,说得声泪俱下,着实令人为之动容。
“你说的这些我都相信,我也承认他对公司劳苦功高。”静静地听靳辙将故事讲完,凌霜绛仍然坚守着自己的职业原则,“但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作为一个分公司的总经理应该尽的责任。公司从财力上给予了支持,他也得到他应有的报酬。这一切只是因为公司在当时需要他,我相信他有勇气承担当时这份责任,也应该有勇气面对‘当前公司因为财务问题希望缩减人工成本’的事实吧。”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被公司抛弃的员工,办理离职手续的时候,内心有种何等的煎熬?你体会过那种无助和绝望吗?并不是每件事情都能够用经济来完全补偿的。”靳辙语速越说越快,那表情投入得仿佛他才是今天被炒鱿鱼的那个人一般。
“这个问题,我倒是真没想过。我是说,我暂时还没有机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凌霜绛紧盯着靳辙激动的表情,脸上却依旧是岿然不动的表情,“不过据我所知,你们天成人力资源在大多数的情况下,可都是帮着企业处理裁员事务的。像你这般的大义凛然,我实在很难想象,你平日里都是如何工作的。”
“我和你,不一样!”尽管嘴上这么说,靳辙的心里却并没有底气,因为他自己也说不清,平日里的他,和今时今日这个坐在对面的“冰美人“到底有什么差别。
眼见两人的对白火药味渐浓,韩麓赶紧打了个圆场:“先别争了,还是等老段来了之后,听听他的意思吧。”
看了看墙上的钟,离约定的四点钟已经过去了近半个小时,段武还是没有出现。这让房间里的三个人,逐渐开始焦虑。
又过了十来分钟。只听到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伴随着一个熟悉的粗犷声音:“不好意思,大家久等了,我有些事情耽误了,实在抱歉。”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段武大步流星走进了会议室。
“对不起,我来晚了。”段武说着,招呼其他五位同事一起进入会议室。
众人落座,谈判正式开始了。
眼看时间耽搁,凌霜绛希望尽快切入主题:“段总,不知道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们大家都商量好了。”段武环视了一下大家,之后把目光回到凌霜绛的脸上,“按照我们六个人的决定,我们共同进退。因此,我们恐怕没有办法按照总部要求,选出两个替罪羊。”
“哦?”凌霜绛感觉有些意外,“那段总之前要我准备离职协议,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们商量好,希望一起离职。我可以主动辞职,而他们通过离职谈判,协商解除劳动合同。”可能是怕凌霜绛误会,段武特意强调了一遍,“我主动辞职,不需要一分钱的离职补偿金,但是这些弟兄们,希望能按照之前约定的,给予合法的离职补偿金。”
“段总,你好一招‘破釜沉舟’啊。”凌霜绛发出鲜有的赞叹。
“武哥,你这样会不会太……”靳辙听完,竟不自觉替段武焦虑起来。
“我大致估算了一下,如果我要求加倍的补偿,恐怕你手里的预算不一定够。”段武紧紧注视着凌霜绛,“何况你打过电话给每个同事,分别游说,给出诱人的离职条件。像你这样采用‘各个击破’,我们哪里还守得住阵脚呢?”说着段武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
“段总过奖了,只是因为之前我们的沟通有些不流畅。”凌霜绛的脸上依然是平静的表情,好像这一切都是被迫的,“那我就只好另辟蹊径了。”
说着她的目光快速在另外五个员工脸上扫了一圈。
“把我的那份离职协议给我吧,我先签了。”说着段武不再接茬,拿过了离职协议,快速浏览了一遍之后,找到末尾的签名栏签上字,离职原因一栏填的是“自愿主动辞职”,离职补偿金一栏,则填上了一个大写的“零”。
“大家仔细看一下离职协议,特别是离职补偿金的部分。”段武又拿起了剩下的离职协议,分别发放给其他五个人,“请大家放心,这次离职补偿金,我要求委托天成公司代为发放,我相信德国那边应该不会赖账的。”说着他看了一眼靳辙和韩麓。
靳辙则很配合地点了点头,示意大家可以放心。
“是的,如果到时候德国那边不付钱,大家可以来找我。我用我的人格担保,一定确保大家会拿到离职补偿金。”凌霜绛及时地给出承诺。
“呸!你这种资本家的走狗,哪里来的人格?”行政姑娘狠狠地瞪了凌律师一眼,彰显出爱憎分明的个性,“段总,我听你的。我也签了!”说着行政姑娘快速拿过了协议,快速确认了条款之后,就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其余三名业务代表,显然有了足够心理准备,接过离职协议后,也依样签了字。
“老板,我……我有个事情,想和你说一下。”公司驾驶员达师傅凑到段武的近前,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哦,达叔啊,有什么事情,你就说吧。”段武扭头看了看达师傅,说道,“不过我刚才已经签了辞职协议,我已经不是你的老板了。你直接叫我段武就好了。”
“是这样的,你也知道我是个单亲爸爸,独自带着个女儿。最近她刚刚上了高中,接下去的几年都是等着花钱的时候,而家里唯独靠我挣钱……”达师傅说着,唯唯诺诺地瞅了一眼凌霜绛,“凌律师之前和我说了,这次德国总部要求只是裁员百分之四十,所以我们也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离开吧……”
“达叔,谢谢你。我是说,我真的应该当面谢谢你。这几年我在外面应酬出差,经常周末需要你加班来接送,或者是三更半夜喊你来接喝得半死不活的我,实在是辛苦你了!”段武拍了拍达叔的肩膀,微微一笑。
段武的说法并不夸张。作为一个常年需要应酬的人,一个贴心的驾驶员是必不可少的,好多次段武喝醉了,若不是达叔亲自接送,弄不好还真的会睡在马路边上呢。
“嘿,老板,你太客气了,这些都是份内的工作。何况你每个月都给我多争取加班费和补贴,可比那个德国佬保罗强多了!”
段武这才记起来,其实达叔才称得上这个分公司最老的员工。早在他进入公司之前,达叔就曾经担任过前任首席代表保罗的驾驶员,那个德国派来的临时首席代表在段武进公司接手工作后不久,就回到了德国总部去。
“保罗?你说那个德国人呐?他可是出名的抠门!我可是很久没见过他了。你和他还有联系吗?”段武嘿嘿一笑。
达师傅微微低下了头,没有敢直接看段武的眼睛,也没有直接回答:“他告诉我,其实总部的本意就是希望你也可以留下的,你真的不必离开……”
他?他是谁?段武眉头微微一皱,旋即隐约猜到了一些事情。
他重新盯着达叔的脸,而达叔察觉到段武的目光后根本不敢抬头对视,只得向凌律师投去求助的目光。
可是凌霜绛似乎并没有拔刀相助的意思,只是冷冷地在一旁看着。
“达叔,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有家庭负担,我完全可以理解。”段武抬头看了看达叔,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我已经决定离开。我不是个好老板,希望你遇到的新老板能胜过我吧!”
达师傅听罢,满脸羞愧地喊道:“老板,我真不是故意的。保罗打电话告诉我,只要能说服你留下,那么我也可以留下。而条件是需要我配合,把你的情况完完整整告诉凌律师。于是我就把在车上听你和大家打电话的情况告诉了她……老板,你要相信我,我可是为了大家好啊……”
是啊,达叔说得或许也没错吧!他这么做,或许真的没有恶意。
尤其是凌霜绛这么的有手段,威逼利诱下,似乎这样的结果也是在所难免。
可是在段武看来,他根本懒得去理会!他甚至没有回头去搭理——他从来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但要他若无其事地接受被人背叛的事实,那就另当别论了!
眼看其余的人都签完了协议,段武发出了号召:“大家把自己的东西都打包收拾一下吧。今天就把钥匙和办公用品都归还给公司吧。凌律师会给大家做一个签收的。”
说着,他转身进办公室去整理个人的物品。
这一幕看在眼里,靳辙心里有种道不明的酸楚。
不一会,段武捧着一个大的纸板箱,走到会议室门口:“凌律师,我整理好东西了,你是不是需要检查一下?”
“我想应该不需要了。”凌霜绛淡淡一笑说道,“德国总部交待过,办公室里有什么段总喜欢,都可以拿走。”
“行,我那就走了。”说罢,段武转过身。
“武哥……你这是要去哪里?”靳辙失声喊住了段武,同时站起身来,跨步追到了门口。
“兄弟,犯得着替我担心吗?我自有打算。”段武浑身透着一股草莽英雄的气概,头也不回地迈向电梯厅,留下最后一句话,“哪天哥哥混出样子来了,咱们一定有机会再聚!”
靳辙没有再追上去,因为他太了解段武的性格——狮子受伤了,总喜欢躲起来独自舔伤口。何况,他也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该走了。”凌霜绛清点了一下手里的文档,站起身来,出门走向电梯厅。
靳辙和韩麓,纵使有百般的不喜欢,还是礼貌地送她到了电梯口。
因为手里捧着一大叠的文档,凌霜绛已经没有多余手可以按电梯按钮了,正当她无助的盯着按钮时,发现按钮忽然亮了。
按下电梯按钮的不是别人,正是韩麓。
“谢谢你了,学长。”凌霜绛的声音细微得好像蚊子叫,“你多保重吧!”
“啊……不客气。”面对冰山美人的道谢,韩麓有点不知所措,“后会有期吧!”
“后会有期?我想我们恐怕很少有机会再见了吧。其实我平日里主要做企业并购,这次若不是出于人情来帮忙,我是不会来接这种劳资纠纷案子。”凌霜绛迅速恢复了平日的高冷,迈步走进打开的电梯门,“更何况,平日里你们才是替企业炒鱿鱼的刽子手吧。”
刽子手?嘿嘿,多么传神的称呼啊!
目送电梯缓缓下降,靳辙和韩麓相互望了一眼,想要反驳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将剩下的事情简单处理了一下,两人也匆匆离开了办公室。
走出写字楼的旋转门,靳辙抬头看了看已经发暗的天色,心里默默念叨:不管结局如何,这个案子总算完结了!绷紧的神经可以稍微松弛一下了!
韩麓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分了一支给靳辙,回头把自己的那支点上之后,深深地吸了一口。
“二哥,我突然发觉,你这个冷冰冰的师妹,还挺有意思的。”靳辙瞄了一眼韩麓幽幽说道。
“呵呵,你是想说她很特别吧?她一向都是这样。”韩麓又吸了一口烟,说着掏出手机,“不过有件事情我没搞懂,她刚刚发了一个消息给我,就一个字母M,还是横着的。这到底算什么意思呢?”说着,他打开信息对话框,递到了靳辙的面前。
靳辙看了一眼手机对话框,不禁哑然失笑:“哎呦,我的二哥啊!你实在是个不够浪漫的人!这哪里是什么M啊。这个符号叫∑(西格玛),这个符号具有特殊的数学意义,那就是——求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