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叩房门,屋中响起世间最美好的声音:
“进来。”
屋门扭转旋开。光亮照在安梓涟身上,那便是温暖所在。
严观则仍在持书阅看。他原认为进入房中乃是奉茶小厮。见迟迟未有声音,也不上前递茶,这才便抬起头来。
“怎么是你?!”
安梓涟心想,早料到他见了我会惊喜的。
其实那是一种惊讶。
“严公子,我听说你最近为堂中之事烦忧,特意为你做了点心带上来。”
“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安梓涟有些听不明白对方的语气了。可能…他这是关心我吧,就如同问你怎么走来这一路的,累不累。
“我为了不打扰堂中兄弟,自己从后山荆棘中拨路过来的,还受了些小伤。”
严观则起身站在席侧,眉头微蹙。
“严公子,堂中之事,我可有派上用场之地?”
严观则已侧过身去,眉头皱得更紧了。
“您先尝尝这点心吧,这是采了山下的……”
“这个先放那吧。那个…梓涟啊…你也是山中元老了。山中的规矩,你该是最懂的。”
“公子的意思是…”
严观则的语气忽而变得严厉:“你不能仗着熟悉山中环境,未得我允许便擅自拓条路上山来呀!若依这样,今日你开一条路,明日他开一条路,不用别人攻山,他日便跟着你们身后进堂了,这闻观堂守卫岂不同虚设!”
安梓涟孤自噙着一汪泪水,许久,道:“公子,梓涟不是想违命上山,只是许久未见得公子…过于惦念啊。”
严观则仍未正面视她,看样子,还是在微愠。
安梓涟想,也许现在道出自己对他的感情,并非好时机,他还在生气自己为什么上山。于是便道:
“公子有所不知,梓涟在山下,日日谨行,采药育草。可是曲昔扉一日也不肯放过我,时时安排些难以完成之事,又带着人于药亭叫骂,那日将药亭之物尽毁,划破了手,却反诬是我伤她。平日里那些侵扰,我也并未有意打搅公子。这次我实在是冤枉,这才不得不向您诉说啊。”
“好了…”严观则虽然心中对女人之间的事感到不屑,表情却并未急躁,而是用平和而公正的声音说:“你今日私自拓路上山的事,看在你跟随我多年的情分上,我便就不再追究。你进门也说了,最近堂中头痛之事颇多,若是真为堂中着想,便该省着些事才对。还是那句话,堂中规矩,你该是最懂的。下属从上官之言,上官从堂主之言,未得违抗。你未听从我驻守山下之言,也仅此一次,这是对你网开一面,望你谨记。”
“公子…”
“好了,一路上山你也累了,我这便让人送你下山去吧。”
安梓涟也不知自己如何跌跌撞撞地下了山,只觉一路上人像被掏空一样,空得无处可依,一颗心无处可放,更不知未来在何方。
卢相如下山取道洛城,唐榷铭便即汇合上来。
“马备好了吗?”
“备好啦。”唐榷铭从街巷转角处牵出两匹骏马,又犹疑地左右环视道:
“你与我前来汇合,周围不会有严观则的探子吧…”
卢相如一步跨上马背:“没有,自从下山我已反侦三四遍。我是下山为他解难的,手上无他的命脉要害,派人看着我没意义。何况这会子他也没余力。咱们走吧。”
唐榷铭也骑上骏马,双骑绝尘向晋国奔去。
一路上穿越荒山野漠。平野上苍茫辽阔,一马平川。云与天因为没有建筑和山川的遮挡,仿佛解开平日里被束缚的手脚,格外舒展延伸。无边的荒野,好似静默无声,又好似在讲述人生的短暂与渺小。任何人见到如此景观都会不由得被震撼。唐榷铭就被震撼了好一阵。过一阵之后,他又觉得景色有些单调乏味,一成不变,行走得无趣了,他便问卢相如自己那一肚子问题。
“你说,晋国和魏国都想围打严观则,那就让他们打呗,你怎么还帮着严观则呢?”
卢相如笑意里面写着“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问”的潜台词。便答道:“‘想’打严观则是一回事,真能制服严观则让他永无翻身之日,是另一回事,而我要的,是后一种,所以要绕些远,要走得更长久,也更稳健。”
唐榷铭听得不是很明白:“难道…你怀疑晋魏两国灭不了严观则吗?”
“你可知道,晋魏两国都是因为什么,而要攻上山去围打闻观堂?”
“这个我当然知道!晋国,那是因为严观则这位‘必胜军师’承诺晋王,助他拿下燕国的三城两州,却没有兑现,还害得晋国大军节节败退,损失惨重。魏国嘛,是因为严观则承诺,将《淬火实纪》献与魏王。这《淬火实纪》是晋国研制出来的铸造兵器秘籍,克服了苦寒之地兵器脆折易断的特点,极为适用于北境寒冷之地作战。人家魏国买秘籍的金子也付过了,结果严观则却根本拿不出秘籍,引得魏王大怒。其实,若是晋国真的拿到了燕国的三城两州,那便是掌握了北境土地上的绝对主动权,反正北境全都收入囊中了,如此一来,就算是拿《淬火实纪》交换,也着实是值得的。只是啊,严观则怎么也没想到,他出师未捷,还大大地得罪了两国。”
“嗯,前因后果你还是了解得十分详细的。那你说…晋国攻毁闻观堂,便能得到三城两州了吗?魏国攻毁了闻观堂,他就能拿到《淬火实纪》了吗?”
“这…自然是不能的了,他们就是因为这两点得不到,才打闻观堂的呀。”
“说得对!这两国并非为了获取实际利益而围攻严观则,说直白些,他们是为了胸中的一口难消之气,而打严观则。然而在这诸侯群起,各自拥兵的乱战之际,谁能保留最大的实力,去做最有效的事情,乃是成败的关键。晋魏两王心中也都明白,劳师动众围打严观则,于自己利益并无分毫益处。所以迄今为止,他们做的,也就是反复派人上山恫吓闻观堂。若真要打,兵家最讲究兵贵神速,他们难道会提前反复嘱咐对手,让对手做好十足的准备么?”
唐榷铭听得豁然开朗,他虽也读兵书,却未有理解得如此通透。
“那也就是说,即使咱们这次不下山来,闻观堂也会安然无恙喽?”
“也不全然是。我这次下山还有几个原因,其中之一便是料到这两国的主意还未完全定下,虽然心思里定然有我方才所言的成分,但此刻却仍徘徊在犹疑之中。他们一边不愿耗资举兵围打一个资源匮乏、占之无用之地,一边又咽不下心中的一口恶气,正是进退两难,难解难分之际,我下山来,便是帮他们做这决定。”
“那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其二便是卖给严观则一个人情,博取他的信任。我还有很多事情,要亲自弄清楚,亲自!比如,当年燕王是如何死的…”说到这里,卢相如竟忽然饱含了凶戾和愤恨的眼神。而唐榷铭在旁,又不便让他追问太多,便又道:
“这其三嘛…我已渐渐觉出严观则完全是在利用与世无争的许老庄主。而许庄主却奋不顾身地力挺这位义子。若是商阕山真被外人所围,那第一个受损的也必不是严观则,而是护子心切的许老庄主。这也是我所不愿看到的。再有其四,也是我很担心的一点,倘若魏国对这《淬火实纪》盼望甚切,说不准他最后会孤注一掷,直接从晋国抢了来。我燕国也拥有大片北寒之地,若《淬火实纪》被更多人掌握,于我燕实在是大为不利。无论是晋国、魏国,还是燕国,它们的北境虽然寒冷,然而土壤却异常厚沃,又多有军事要塞,所以是古来兵家竞相争逐之地。与其冒着魏国可能抢走的风险,倒不如咱们主动出击。”
唐榷铭将这卢兄言语前后思量,不由得点点头道:“卢兄分析得有理。那…到了这晋都,单单凭借你一人,如何说服这一国之君…可有把握?”
“这个嘛…完全没把握。”
看着唐榷铭即刻大失所望的表情,卢相如笑道:“单凭我一人嘛,当然没有把握喽。所以才叫来了你,你手下还有那带出来的几个暗哨,这事便十有八九了呀!”
两个人马未停蹄,次日便进了晋都都城。安顿好客栈,没想到卢相如就拽着唐榷铭逛起了成衣铺子,这一逛就是大半天,唐榷铭沙场行伍之人,什么时候研究过城里服装的风尚。看着卢相如把冠簪试来试去,又一件件比对襦衫颜色,修改着玉带的宽窄,真真将唐榷铭烦得百无聊赖,终于忍不住,对卢相如道:“喂,卢兄,不要臭美了好不好,咱们进城不是来办正事的嘛!”
卢相如故意佯装嫣然地回眸一笑,道:“这就是办正事啊,美人计,听说过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