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相如硬撑了太久太久的精神终于瘫软下来,他虚脱了坐在河边林地上,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下来,阵阵愤慨无助、心痛悲伤、冤屈和伤心、感激和懊恼,百感交集,层层叠叠交织在一起,几股激流涌上心头。
也许,换了他人,是真会被这短暂时间内一同袭来的众多变故击溃的。
他捧了河中一汪清水,清洗逃亡路中身上的泥垢和伤痕。借助月光,望着河水中的自己,他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原本他们出访晋国,原本他们归途如虹,原本他们归国后,自己便可迎娶公主的。便可为燕国建功立业,与爱人相守终老。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事情竟在几天内急转直下!!!燕王没有了,为燕国报效的机会没有了。公主日后咫尺天涯,自己将永生背负叛贼的恶名!!这一切来得那么突然,不容人辩驳,这一切又来得那么蹊跷,未曾有转圜之机。
所幸,公主还是信任他的。在公主的苦苦劝说下,姬玄瑾也选择暂且信他。
就算全世界都与他为敌,他也知道,在皇城里,有一个人,在等待他归来。
出使晋国那次变故以后,卢相如便隐隐觉得,此事与严观则有关。飞入晋宫的信鸽品种,前后严谨的谋害手段,制毒下药,以晋国作为排头兵,如此种种,都太像他严观则的手法风格,只是还未查证确凿。自此之后,卢相如常年在外阻截拦挡商阕山严观则对燕国的种种构害。阻挡了严观则,基本也就等同于阻挡住燕国的一切外患了,因为只要有人针对燕国,就必有严观则的身影出现。
在这期间,他只偷偷地回来看过公主几次。
一晃十余载过去。回忆了种种往事,不知不觉间,卢相如已经走到公主府门前。
他与公主聚少离多,自从十几年前城门下一别,他紧盯严观则,便少有机会回京。回京也必须不事张扬。
机会太过珍贵,他们都很珍惜短暂的重逢。故而他每次都不曾提起当年不悦之事,他只把复仇大计刻在心里,自己卧薪尝胆就好。却从没必要在公主面前再让他心爱的女人咀嚼一遍当年的痛苦。这一次也是一样。
公主府的建筑群,既气势如虹,又不失精美。在中间的正堂正殿里,燕国长公主坐在仪鸾之中,举止典雅,仪态万千,真不愧是礼乐之邦的表率,举手投足里都透露出皇家的智慧和教养。
这些年燕国姬玄瑾主政。先皇姬贤隆病逝后不到一年,燕皇后也因着伤心过度随先皇去了。故而协理宫事便落在了关宁公主肩上。公主识得大体,掌握分寸。只协同打理礼仪宴乐、官眷往来、内务条理等一应事宜。对于政要国务,一概不予插手过问,是而备受皇上和众多大臣信赖。此时公主府内,公主的大丫鬟紫鸢正禀退众人,与公主商议要事。
“这件事…确实有必要细查下去。”公主合上折报,面色凌然。
“是啊!没想到事情过去那么多年,竟在卷帙浩瀚的底库里,查到了这个。”紫鸢道。
“传我命令,其他事务暂可放一放。这件事要顺着线索查下去,有何进展,随时来告诉我。”
“是。”紫鸢应着。这时门外有一小丫鬟前来禀告:
“公主,府外有一人求见,他还拿来了这个。”
小丫鬟从手中拿出一只荷包,上面针脚细腻,只是已经老旧。荷包上赫然绣着的是一支兰花。
公主心中激动莫名,就连旁边清楚原委的紫鸢都跟着公主欢喜。
公主道:“快,请他进来。”说着,也整理好鬓角衣衫,迎出门去。
就在公主府的正殿庭院里,他们又重逢了,四目相对,依旧是那双清澈纯净的眼眸,如同八岁廊道尽头的惊鸿一瞥,如同燕国使团城下的相许终身。洗尽前尘,云烟过眼,情之所起,一往而深。
紫鸢命退其他下人,只自己一人将他们引入后花园,并在门口守着。
后花园中荷花并蒂,两人走在池面廊桥上,卢相如笑窝若隐若现,满面阳光看着公主。
“还我吧??!”卢相如噘嘴嗔怪道。
公主莫名其妙地眨着眼:“什么还你吧??”
“拿了我的东西,怎么说不还就不还了,还堂堂公主呢。”他委屈地指指公主手中荷包。
公主一笑,表情很感动:“哦…你是说这个呀,你这些年还一直戴着。”
“是呀,我这人行走江湖。看着它能暖心,戴着它能防身,刀枪不近身,寒邪不侵体。此等宝物,公主殿下要是不还的话,岂不是巧取豪夺,与民为难了么。”
“哼,油嘴滑舌,哪还来这么大功效,那我还偏就不还了。”
见公主假装强硬,卢相如就媚颜屈膝地道:“好公主…还我罢,你若喜欢,我再去给你求一个便是了。听说这燕城里有一位旷世美女,心灵手巧,能做这手绣荷包,只是…她有一大怪癖…”
看他为难的神情,公主很认真地问道:“什么怪癖?”
卢相如突然伸手抓了荷包,笑道:“她呀…她吃鱼不吐刺!”说罢知道公主要锤他,便赶忙跳着逃开了。
公主佯怒,追着打过去:“哼,就知道你在编排我呢!”
其实公主也不是不吐刺,大鱼刺是没问题的。只是她小时候吃鱼,一些细小的鱼刺择不清,很容易吃下去卡到喉咙。自从卢相如进宫发现了这个问题,每当饭菜里有鱼,他就会把刺一根根择净,再夹到玄毓碗里。身边没有卢相如的这些年中,每每吃到鱼,玄毓总不免伤怀。紫鸢看在眼里,渐渐地,公主府也就少做鱼甚至不做鱼了。
再次相逢,两人都很默契地不再提及伤心往事。姬玄毓知道,卢相如这些年拦截外侮,帮了燕国大忙,姬玄瑾早已把他放在信任之列。至于洗冤的事,现在没有证据,也无法揪出严观则就是凶手,枉自嗟叹也于事无益。卢相如则觉得洗冤也好,卫国也罢,都是男人该在外面承担的,既然好不容易回“家”一次,自然要让公主开心。
“我此次游历南方诸国,真见他们有一种双面绣法,及其精妙!”卢相如讲着外面的稀奇事。
“如何精妙?”
“在同一块蜀锦上,正面绣一物,反面绣一物。双面颜色形状图案迥然不同,却绝不会在对面露出这一面的针脚,你说是不是绝了。”
“果然绝妙。”
“我要是有一日得了这种绣法啊,便给公主绣面扇子,扇正面代表想见来人,扇反面代表不想见,那人也好乖乖离去。要不然啊,就给那些驿馆都绣面牌子,一面代表有房,一面代表没房,也省得挨户询问了。还有,你知道嘛,南方驿馆里,我遇见过西域商人,和咱们长得大为不同呢。他们是褐发碧眼,高鼻深眉。他们贩卖瓜果香料,还有许多奇珍异宝。”
“嗯,说到与西域通商,近来邺束城里也来了大宛国的使节,我也想见一见呢。还有齐国公子也要到邺束了,王弟准备一同设宴招待他们。”
公主瞥一瞥卢相如,道:“你愿意和我一起出席宴会吗?”
“我…当然愿意。只是我的身份…”
“乔装打扮作我的随从吧。事情已过去这么多年,你若不回朝内任职,仅是打扮成一个下人,还是不会有人在意的。”
“也好,过几****又要远行。我也希望这些天多多陪同公主。”
“又将远行…”
卢相如轻含微笑,怀住公主肩膀,道:“放心吧,不会很久的。只要我这次查清真相,想必我们团聚的时日便不远了。”
公主仿佛看到了希望,仰头望向卢相如:“是真的?”
“真的!”卢相如和煦的表情,让公主得到最大的安慰和放心。只有卢相如自己知道,他为什么说时日不远这句话。因为姬玄瑾已经下了公主婚事的最后通牒,如果不能在短时内揪住严观则,向世人说明先皇离世真相,他将面临失去公主的命运,所以他必须要求自己,去商阕山上用最快速度解决此事。
“既然已经决定让我扮作下人,不如我先装作下人,带你出去转转吧。”卢相如还是想尽办法哄公主高兴。
“好呀!”公主十分高兴。
转眼间,二人已换好装束。一位便装出行的小姐和一位高门府第的侍从站在眼前。
两人走在街上,姬玄毓真想像民间普通恋人那样,挽着卢相如的手臂一起前行。想来不行,她便也不和卢相如分出主仆一前一后行走,而是并排走在一起,看这市井繁华。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出宫吗?便是你带着我出来的。那时我刚刚受了叔父姬贤盛的谋害,险些送命。虽然最终有惊无险,但我终日心事沉重,把自己闷在屋里。当时是你,为了让我散心,冒着违反宫规的罪名带我出宫,带我看遍这大街小巷,闹市酒肆,绿树红墙,勾栏瓦当。你还告诉我,这世界那么大,不是只有皇宫那只砖片瓦。这世上除了阴谋,还有很多美好,等着我去见证。还说不用怕,你、父皇和皇弟,都会保护我,不受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