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薛仁贵催战马,挟着凛凛杀气冲着自己直面而来,禄东赞心中万念成灰,痛苦之极:“原以为李靖之徒能承担起中原王道淳风的回归,却不想这厮也是心逆而险、行僻而坚、言伪而辩的奸佞小人,至于那甘小子之流,更是大奸类忠的伪饬小丑,哎,大唐,可怜只是个没有灵魂的空皮囊!”
薛仁贵手中那道青霜越来越近,禄东赞扬手冲着跨下坐骑抽了一鞭:哼,以如此手段取吐番大相性命,非我不幸,实是汉家奇耻大辱。由此可见,中原山河犹在,魏晋风骨却已凋零,秦皇汉武的辉煌更是转身而去!汉地,已无可挽回地没落了。
禄东赞一咬牙:“且罢,就以我血祭中华飘散的千古淳风,至少藏家还保有我中华一脉血性,至少雪域还有人能舍生取义,愿以血警世!李靖、李世民,还有那甘小盗,汝等汉家子弟可有愧乎?!”
迎面飞驰而来的薛仁贵虎目圆睁,死死盯视着禄东赞,手中那道杀光越来越近。沉闷的马蹄声冲击着隔膜,大地微微有些颤抖。
禄东赞心一横、眼一闭,索性抛了疆绳,伸脖仰头,等待着利刃吻过脖颈的那一刻……
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雷鸣般的暴吼:“泼辣!……”,吓得禄东赞身子一歪,差点从马上摔下来。猛一睁眼,却看见薛仁贵将手腕一抬,长刀高举到鼻尖,随后刷地向右下方猛力挥去……
干净、利落、漂亮,帅……
禄东赞惊得双手在前面胡乱地抓着,他想勒住疆绳,却什么也没抓到:这,这,这是什么情况?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大唐虎骑友军之礼!
等明白过来对方是善意时,禄东赞赶忙把右手放在胸前,躬身还礼:靠,洋相出大了,又一次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两马一错镫,薛仁贵收刀入鞘,心里也是一惊:这吐番大相好生奇怪,见人怎么只知撅腚、闭眼、伸脖,外带努嘴,一付死乞白赖索吻的撩人模样?
索吻!大热的天,这个奇怪的判断让恭仁贵不禁打了个寒战。
仁贵松了松疆绳,又拍了拍汗涔涔的马脖子,这就相当于挂了慢速档。跨下龙驹调整着步伐和鼻息,放慢了速度,等着后面的兄弟们。
薛仁贵频频回头观瞧,心里着实有些担心,生怕后面大队人马中有生猛兄弟耧不住火,一脚把那人妖踹下马去,伤了汉藏和气!
视死如归的激昂消耗了禄东赞太多的体力,他需要平复一下激动的心情,也想弄清楚眼前的这队唐军虎骑从何而来,又意欲何为?
随从陆陆继继赶了上来,禄东赞一行人索性驻马路边,按辔静观,目送着唐军从身边疾驰而过。
足足半个时辰,远处的队尾才从天边跳了出来。禄东赞心里一惊,眼前这支虎师人数不下万人,而且从来的方向上看,应该就是野狐岭。那里正是吐番大营的驻扎地。
毫无疑问,这支大唐虎师的任务,必定是潜伏在岭中随时监视吐番军队的动静。
野狐岭密林中的吐番大营十分隐蔽,是赞普和自己手拿《孙子兵法·地形篇》逐个山头过筛子般勘选的,占尽“通、挂、支、隘、者、远”扎营“六要”。人马开进和扎营都选在深夜,连当地向导都没敢用。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谁想早已在李靖的监视之下。
军神,果然名不虚传!
看来,眼前大军正是从野狐岭向陈仓大营回撤。如此一撤,从野狐岭到陈仓之间的八十里地,就再无唐军了。李靖,这是把大唐陇右道最柔软的腹部,无遮无拦地暴露在了吐番军队面前。
这是大手笔,也是大胸怀,大信任!禄东赞感到自己就象一粒微尘,被一股气浪卷集、吹扬着,是那么的卑微和渺小!
头脑中乱哄哄地一路打马,二个时辰后一头钻入野狐岭的密林中,进得大营他没有直接去宝帐面见松赞干布复命,而是拐了个弯,先回了大相寝帐。总不能就这副狼狈样去见赞普,也得把纷乱的思绪梳理一下。
挑帘进帐,一抬头看见帐柱上挂着的那把突厥弯刀。那可是把削铁如泥的宝刀,突厥颉利可汗“送”的。
禄东赞目光一颤,右手蜷缩的三个残指仿佛又在隐隐作痛。那不是刀,更不是友情和荣耀,而是悬在的心头的一枚苦胆,是强加给吐番的奇耻大辱!
四年前出使突厥,颉利倚仗着手中握有六个鹰师、四十万铁骑。以武相欺,不仅强取了雪域阿尔撒那的金矿开采权,还逼迫吐番每年贡战马三万匹,牦牛五千头,青稞七十万担,藏红花、雪莲花、冬虫夏草各五百斤……此外,每三年突劂“达鲁花赤”(负责采办贡品的内延主管)还将进藏为突厥可汗选取一百名妙龄少女以充后~宫。
这不仅一下子就掏空了吐番半年的赋税收入,无疑是把一要吸血的管子插到了还不甚强壮的吐番肌体上,而且通过“贡妃”的方式,从民族意志上对吐番摆脱突厥控制的可能性进行了彻底的阉割。
禄东赞匍匐于地,叩头哀求:“我赞普与大汗俱为诸部之王,各承父位,大汗今极尊,实非我王所能项背。吐番地狭民贫,还望大汗垂怜,可否,可否回赐一二!”,
颉利一声狞笑:“想我五弩失毕部落,东起辽水,西达居胥,雄据大漠南北,汝家赞普何人?牧牛走马之徒尔!野鸡怎可与雄鹰并翼……回赐,哼哼,这就是雄鹰的回赐。”话完,抓起佩刀重重砸在禄东赞手上:“等你那吐番找到宝刀砍不断之物,再来这里给我谈条件。滚!”
从那以后,被砸断的三个指头再也不能弯曲,就象吐番在恶狼面前直不起的腰。这是禄东赞担任大相以来,最憋屈的一次出使。从此,他就把这把弯刀高悬柱头,每日用目光舔食。他要辅助松赞干布用刻骨铭心的苦,淬出一个强大的吐番。效勾践故事,一战灭吴!
禄东赞又看看手中甘林赠的的唐刀,轻轻叹了口气:“哎,虽是名刀,只可惜冶铁之艺与我吐番不相上下,比不上突厥人的弯刀啊!”
当下不禁眉头紧锁,为李靖,为大唐深感忧心:“颉利大军已近长安,李唐存亡在此一役!可惜这兵刃上就差了一大截子。大唐,凶多吉少啊。哎,统鹰扬,扫除凶逆,不是用嘴说的,归根结底还是要在刀尖上见高低啊!”
抿了口奶茶,随手把横刀往牍案上一放。不想一声脆响,长刀被震出了鞘,吞口外露出一寸来长的刀身。禄东赞无意中瞟了一眼,心中大是不喜:怎么是把锈刀?大战之前,李靖最精锐的部队竟是如此保养横刀的么?
伸手一拔,横刀出鞘,禄东赞惊呆了!暗黑无光的刀身上云卷云舒,竟有万千异彩花纹,纹间星星点点游走如火,明灭可见。随手一挥,扑的一声轻响,二寸多厚的栗木大案被轻松削去一角。
啊,唐军何时得了如此利器?只这一把刀,换自己十身行头都绰绰有余!
伸手摘下帐上挂着的突厥弯刀,两刀相对一挥,“扑”,轻得几乎没有声音,一串闪烁的火星过后,那把弯刀已是两断。
禄东赞手握残刀,仰天大笑:“突厥、颉利,‘狼挂起山羊的胡子,也改不了凶恶的嘴脸’!与吐番合兵攻唐,休想!天下谁人不知汝父兄虺蜴为心,豺狼成性,累世好战乐杀,剽掠邻左,天人共怒!今大唐崛起,剪凶除恶,指日可待,实我中华诸族之幸!试问,藏、维、羌、回……哪一部族不想生啖颉利!?”
“格桑!”……禄东赞突然大喊一声,跪在地上掩面而泣,痛苦的泪水顺着指缝汹涌而出。格桑,是禄东赞的亲妹妹,十六岁的华季,去年被“达鲁花赤”一眼相中,强掳而去……
抹了把眼泪,禄东赞此时对甘林又多了层由衷的钦佩:那小将军实是高出我等不止一个层次!临行前看似随意的赠刀,实是大有深意。这即是对戏谑般取物的还礼,也是含蓄地提示吐番,大唐的装备、军力已远非昔比,不可小觑。
自己亲眼所见,这把刀是随意从守门军士腰间摘下的。以此推断,至少陇右道数万唐军已经配备如此威猛的新刀。
正义与邪恶的天平,已发生不可逆转的改变!
大唐,乃至中原历代王朝冶铁之技从来不如西域,这却是从何处得此神技,难道是……禄东赞下意识地把可手往大袍胸襟里一插,这是他思考问题时的习惯动作。
猛然间他的手象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猛地缩了回来,两指间却是多了样东西!
那是一张唐军陇右道帅营的虎纹大笺,纸质厚实,浅描着虎头暗纹。这必是那甘小盗打的借条,这家伙还挺仗义。
展开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唐军怎么会有我乃拉堆山口营堡的地图,莫非我吐番军队出了奸细?
乃拉堆山口,是吐番和突厥的分界点,地势十分险要。过了这个山口向西,吐番就一马平川,无险可守了。突厥若破乃堆,随后纵马西驰,一路陷大非川,取都曲、下当雄,易如反掌,铁骑不出十日,即可抵达逻些城(拉萨)。
乃堆,这是个落一子而撼全局的关键所在!
此次入唐,松赞干布就特意留下二万兵马加强乃堆山口的防守,为的就是防备突厥人的偷袭。吐番君臣深知,背信弃义对颉利来说,可比喝凉水都来得容易。
细看大笺,上面十分精细地绘制着乃拉堆山口周边的各处关隘,线条细密匀称,不知用什么写具书就,但肯定不是毛笔。倒象是藏家刻贝页经的铁笔所书。只是铁笔如何能在纸上留下墨迹?哎,这甘小将浑身都是迷!
目光顺着图上异常均匀的线条游走着,禄东赞不禁又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极重之地,我陪着赞普去过不下十次,让我画,也不可能描绘得如此精致生动。你看,这里画了口井,代表的是水源地;那顶小巧的帐蓬,指的必是守军营地;长矛,无疑是刀枪库……怎么这里还画了个女人?难不成守军那帮野牛还把家眷带上去了?丢人,牲性!
哎,吐番雄关一切巨细,看来对这小甘来说,已无秘密可言。
好在此关不是防唐,是防吐番的。心下刚一放松,眼睛扫到大笺下方的一行小字,立即把禄东赞吓得魂飞天外,惊叫失声:什么,“丙戌六月初十子时,突厥袭关!”
这,这不就是明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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