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张望,却发现门神不知什么时候又坐回到了长几后的软塌上,一边喝着酒,一边把案几上的花生、大枣,红米、黑豆之属不停挪动着。
“尉迟元帅何以不观图?”甘林不解地问。
“噢,那就是铁帅的地图,他这手‘撒豆成兵’的绝活,在咱大唐军队也是‘蝎子屎,毒(独)一份’!”李靖的话,倒把甘林给说愣了,这算什么地图?
“你别小看几上那些果豆,在敬德眼中,可都是百万雄兵!那花生是咱唐军,红枣是骑兵,白米是步兵,黑豆是颉利,红豆是阏氏,那云豆……哎,敬德,你那云豆是什么来着?”李靖的解说倒是头头是道,毕竟是几十年的老哥们,彼此了然。
“颉利的运酒车!”门神爷头都没抬,正忙着呢。刚才听得甘林说得十分透彻,尉迟元帅赶忙回到座位,一边听着,一边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推演着。
“运酒车?!”大战之前,紧张得连空气都一点就爆,还不忘杯中那缕幽香,这是酒仙才有的情怀!
同好杯中之物的甘林赶忙无限敬佩地走上前去,冲着尉迟元帅深施一礼,毕恭毕敬地提起银壶,把门神面前的青铜兽首大樽斟得满满的。心中暗祷:以后再贴您老人家的像,一定让爷爷奶奶使那茅台酒兑浆糊,知道您好这口,算小子孝敬您的!
尉迟敬德此刻如老僧入定,物我两忘,眼前的长几在他眼中,那就是战场,他已完全浸入其中。逆着摇曳的烛光,元帅面庞黝黑、目光冷峻、脊背如山。
粗砺时,斗酒彘肩;细腻时,小桥流水;爆发时,怒雷震天!这就是尉迟敬德,这就是大将风范!此刻,沉默是他的语言、深潜是他的个性,他的眼中只有战,他的心中只有赢!
果然是护国之神,护家之神!甘林不敢打扰,深施一礼,退了回来!
趴在帅案上,甘林捉笔在手,一边听李靖讲解整个战场的地形兵势,一边在地图上信手描了起来。李靖讲完,那张精细的地图已被甘林描得面目全非。画上了一条条盘旋闭合的细线,象层层波纹,以各个至高点为中心,在纸面上漾了开去。
李靖眉头一皱,这好好的图,怎么成了道士驱鬼的符了,又象小孩屁帘上泛起的尿碱?刚才就怕此图被你江河奔流的大嘴给洇了,百加保护。现在横竖让你给毁了,哎,七、八个匠作二十余天没日没夜的苦功啊!劫数、劫数!
甘林指着地图上的细线:“元帅请看,这是地形等高线……”,随手又拍了一下嘴:“又错乱了,给军神说这,能懂么?”
这是甘林跟着在军校当老师的二舅学来的硬活。看着它,哪是山,那是沟,那是谷,一目了然!
当初凭着舅舅的私传,连赢了军校同学几顿大餐,好几个礼拜回家倒在床上就猛嚼消食片,看见鸡鸭鱼肉、螃蟹大虾什么的就反胃。
俱往矣,那真是段令人怀念的好时光。没想到技不压身,到这里竟还又派上了大用场!
转身叫过皮三定,刷地一下拉开背囊拉链,取出工兵铲。甘林挑眉高声:“尉迟元帅,您不用撒豆成兵了,小子给您做个沙盘!”
门神脸上钢髯一抖,依旧虎目沉雄,头也未抬:“杀谁的盘?”
甘林也不答话,左手扯过地图,右手拎着钢铲,大步来到大帐正中沙地之上。令薛、皮二人展图站定,“咔嚓”,钢铲入地,三下五除二,平平直直四条沟半尺来深,围出中规中矩、三个帅案大小一块方地。
皮三定捅了一下薛仁贵的腰眼:“哥,咱甘将军这是准备开荒还是挖塘养鱼?”
仁贵未及答话,俩人腚上各自着了甘林一记神腿:“站好!”
俩人赶忙挺胸抬头,扯好大图,不敢再言语。直愣愣看着老大如何弄妖起怪。
李靖冷眼静观,心里也是暗叹:看这小子细皮嫩肉的,想不到土木之事倒也利索。看这四围之沟,也是横平竖直,不仅颇有章法,也暗合天圆地方之义,且看他意欲何为!
甘林提着钢铲,站在图前细细看了一会,又盯着大帐的尖顶出了一会儿神,左手曲指点算,口中念念有词。在众人眼里,那是与上苍进行了必要的沟通。
甘林在跟老舅沟通呢!
“平距小、坡度陡,平距大、坡度缓……先图内、后图外,先地物、后地貌;密走山脊疏走谷,高低投影不相交……”,嗯,还行,标图和沙盘作业的“十可十六忌”记得还挺牢靠。
甘林现在很感谢老舅手里那根打得自己飞跳的小竹棍,严师出高徒,牛人大多是泪水里泡大的!
必要的数据计算并不复杂,心算也就二三分钟功夫。剩下的活就好办了,纯粹是撒尿和泥的事,自己三岁时一上手就是行家,没难度!
略一沉吟后,回身就是几下,铲下先把泾阳城楼给定了位,由此展开,一阵拍拍打打,也就盏茶功夫,四围之内,一幅完整的泾阳山川府池竟从地底下冒了出来……
李靖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小子什么时候得了这缩地之法,竟能夺天地之造化!?”
尉迟门神身为泾阳道将军,对那里的一草一木最熟悉不过,刚开始还抿着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了句甘林的问话,只当戏谑之言,鼻中哼了一声,兀自忙着在几上挥军掩杀。
怎么那边突然消停,唯有铲声阵阵,伴着李帅粗重鼻息,声如老牛?
门神无意中瞟了一眼,正看到甘林一铲拍出了城后的青梗峰,山型走势一点不差,老黑的藏兵洞竟也抠得有模有样。他呆住了,一口酒含在嘴里竟有些噎人……
再看甘林随后又是几铲,掏出了城北野猪沟,“那可是咱泾阳道的粮草辎重所在,三年前就重兵封沟,鸟都飞不进去,这小甘如何得知?”咕咚一声,嗓子眼那口酒可算咽下去了,却激起两泡大泪。
门神手端大樽,从长几后猛地站了起来,膝盖正磕在几沿上,长几一晃,顿时人仰马翻,大唐步骑抱着颉利的左右阏氏、追着运酒车滚落一地。
小铲直落,一堆细沙片刻间竟在铲下变戏法般变化成了陇右道大营驻骅的虎头岭主峰。那沟沟坎坎,起起伏伏,浑是丝毫不差。甘小子还顺手摸出根牙签当大旗,插在峰顶!
铛锒一声,门神爷的青铜大樽掉在了地上,闪身从几后大步流星走了过来,与李靖紧张地对视一眼:这小子是人是妖,还是人妖,哪来如此奇术!
“好,搞定!”甘林抹了一把汗,把小铲往地上一插,拍拍手站了起来!
薛仁贵早已惊得目瞪口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巴巴地望着神一般闪光的甘林,泪花翻滚刚想开口,甘林已笑吟吟拍了拍他的肩膀:“甭急,这个肯定教你。三千里江山铲下搞定!”
仁贵哽咽无语,纳头又拜,心中感慨万千:人生紧要处也就那么几步,关键你得跟对老大!
旁边皮三定看看仁贵、瞅瞅甘林,猛然间好象想起了什么,也赶忙跪下,挤出猫尿,望着甘林,表情却是想笑!
甘小子掉转铲把,照他胸膛捅了几下:“这个,有点难。日后教你指南针”
三定一听,你姐,欺负人啊!仁贵得了真传,你却拿个女人的什么针头线脑搪塞我?转而又喜,莫不是万点梅花针之类的无敌暗器,且看他背囊中的物什,没一件俗物,想必这指南之针也不是什么凡间手笔!
三定汉子一条,却是白碧微瑕。自打领了负重之职,就落下了翻拣偷窥的毛病,甚至夜不能寐,每天非得打开甘林的大背囊,偷看一番方才安心。这也不能怪他不端,你倒成天用鱼在猫鼻头上蹭蹭看,除了机器猫,谁能淡定?
脑后风起,却是门神动地而来。大眼睛瞪得像铜铃,砰地一把抓住甘林的脖子,把甘小子提溜了个两脚不沾地。“你…这…那,……”,擀面杖粗细的手指在甘林、地上的神奇和空气间来回点了无数,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元帅……门神爷,哎,放手、且请放手!咳…咳…,此亦无它,沙盘尔,雕虫小技,不足为奇!元帅若有兴趣,小子也可献讲其中奥妙,包教包会。咳…咳…您得先把我放下!”
“噢!”尉迟元帅自觉失态,铁钳般的大手赶忙一松。甘林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揉着脖子干咳着,抓过皮三定端过来的酒大灌了一口,薛仁贵扶着他,用手在甘林背上轻轻拍着。
谁都知道咱尉迟元帅那对铁掌的威力,轻者破皮,重者错骨,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旁的李靖也是吓得不轻,俯下身看着甘林只是受了些惊下,并天大碍,这才放心!
“失礼,失礼,适才小将军言称此为杀盘?杀谁的盘?!”门神一脸不解。
“不是杀谁的盘,是沙盘,沙子的沙!咳……”甘林舌头有点抽筋,看着门神还是一脸的不解,索性又来了一通“等高线,投影,平移”之类的深度解析,这下不仅门神,军神,连着旁边一地凡人也都直抓头皮。
“就象用铁片子比着图样敲个铁桶,关键得看懂那图”皮三定粗音大嗓嗡声嗡气,门神顿时一脸的云开雾散表明他听懂了。
“一边钥匙开一把锁,你却能开这把锁!”甘林从地上爬起来,眼放惊异,夸奖着小跟班给自己长了脸!。
“道理好坏不说,关键是得对路,你得接地气,元帅铁匠出身,听着这个亲切!”听得这话,甘林有点乱:这是那个我认识的三定么?
他对三定又有了新的认识,文化不高的人往往悟性好,这也就解释了后世之中何以文盲能把博士卖到山里当童养媳!
遍地是学问,三人有吾师!
“真正的好酒不闻,味道亦沁人心脾。就如真正的大师素衣着身,没入人群,难以辨别。他们从不以大师自居,不求盛誉加身,可人们就是敬仰他,无论生前还是身后。”
皮三定的大眼睛死死盯着甘林,面无表情幽幽地说。
声音很轻,但在甘林听来却如同雷震,心中顿时明白:这人可不是什么蛮直的皮三定,而是个一直潜在自己身边、深藏不露,专为踢馆而来的高人!
心下一横,接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