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才来?”他叫道。
“我在等抽奖,结果发现根本没我什么事。我算早的了,那些蠢货还在拍照呢!”我说。
“楠也在?”
“你说呢?可惜你不在,站旁边的另有其人。”
“我还比不上他?你觉得我比不上那个秃子。”
“那是个英俊的秃子,你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最重要的是,你应该问她,看她怎么回答。我说了不算。”
“没这个必要,你可能还不太清楚情况,楠跟我之间是内部矛盾,跟其他人没有关系,她还想明白,什么时候想明白就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番茄坐在床上,手里玩弄着刚买的煤油打火机。
“就算是吧。”我说,“那你叫我来不是讨论那个人罗?”
他犹豫了一下,说:“你觉得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的实话,我真的不知道。我觉得,你别什么屁事都当成天塌下来似的,真的。我不知道她跟那个搭档怎么回事,我认为你也不知道,但站在你的立场,你应该了解一切,有权利也有义务,除非她把那晚当成*****这样的话,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如果我是你,我就去找她,把一切搞明白。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情况,意思是,我不知道他们到了什么程度,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关系有点那个,要是你铁了心要把自己装进这个破宿舍里面,看着你们一起滚过的床单,一起躺过的枕头套胡思乱想,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说。
“你凭什么说他们关系不正常,他们搭档跳个舞,一起主持一个晚会,再正常不过了,到你眼里怎么就不正常了呢?”
我有点生气,不过,我马上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必要生气,整件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于是我笑了笑,拿起桌上的雀巢奶茶,插上吸管,翘着腿猛吸一阵。
“我们别再讨论这事了,好吧!”我说。
“根本就没必要。”
我们失去了话题,很快我就走出了他房间。我打电话问周姐是不是在公寓,她说是,我问此刻能不能过去,她回答可以。今天中午她就打电话叫我晚上过去。我算了算,差不过有两个月没在她那里过夜,这两个月里,我去找过她一次,可惜她不在,我迷迷糊糊就离开了。
我踏进她的房间,她就告诉我,她终于要在法律名义上结束那段名存实亡的婚姻了,他们同意时机成熟就一起回国,把房产、存款分割一下,办好手续分道扬镳。我一边恭喜她,一边脱去她的外套。假如说她没在其中追求打破禁忌的欢愉,那是不真实的,事实上,她压在我身上,故意拨通了她丈夫的号码,放荡地问对方,“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但是,这行为本身却是一种严格意义上的报复,我很难想象她是有多恨电话里那个人,她有多无奈才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她粗俗地大笑,扭动身体,而在她身下的我则彻底沦为她报复另一个男人的工具——这种说法几乎近于无耻且有狡辩嫌疑,然而也是事实的一部分,我确实体会到和她一样的欢愉,那眩晕般的刺激在我大脑中爆炸,但另一方面,这种情境荒谬简直绝伦,让我有脱离自己身体,在空虚中漂浮之感。
没过多久,我们几个人在一次晚餐后散步中迎面碰上了她那个混账丈夫。他拦下我,在我脸上砸下一拳。倒不是很痛,就是脑袋震荡了一下,有点晕。我跟他像稻田里的女人一样抱在一起厮打了两分钟。这事传到了无所事事的书记耳中,他找我谈话,以一种意味深长的、过来人的方式,分析原因,推断结论,最后让我检点自己的行为。南方女孩那位神奇室友曾告诉我此人和她小姨子关系不清不楚,对此番谈话十分抵触。接下来我在移交运输轨道时出现了失误,我按原始数据数据出报告,移交给安装单位时,对方以跨距超限为由拒绝接收,而合同上移交日期很紧,超一天罚款3万,如此一来搞得上面的领导全都满头大汗,问技术部怎么回事。我上司把一切责任推到我头上,而他处理的方式更让我恼火:他通知接收单位,原始数据并未超限,是我在处理数据时出现了失误,另外做了一份数据合格的移交报告。为这事我跟他吵了一架,办公室笼罩这一股浓浓的火药味。一星期不到,两个拉合尔工科大学毕业的学生因为薪酬问题愤怒找上门,当时我正在弄一个变更单,我那位胖上司要我给他翻译,我说我很忙,让他去找工程部经理,或是打电话给翻译部,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给他翻译。然后他就发火了,非要我翻译不可。我当时也在气头上,我说,妈的,我又不是干翻译的,凭什么给你翻译!不过最后我还是翻译了,我想我就是这样一个软骨头。
我跟上司,也就是我师傅曾经有一段时间关系不错,那是我刚来之时,他想通过我找我们学校的老师弄一个硕士文凭,我非常含蓄地提醒他先要弄一个本科学历。这事后来不了了之,不过他从中发现我跟学校老师并没有非常深厚的私人关系,由此判断,在大学里面我只是个平庸之辈,人际关系一般般。不得不说,他看得很准。之后我给他两篇评工程师职称的论文处理了数据,他对我的看法有了一点改观。去年九月,工程师英语考试前几天他想让我代考,我拒绝了,倒不是我多有原则,完全是出于谨慎。后来他自己去考,过了。论文答辩走过场,只要去了就能过。南方女孩告诉我,这里英语考试翻译组当场给他们作答案。结果下来,他顺利拿到工程师职称。
他就是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胖子,脂肪以一种附着肌肉的方式粗俗地分布在脖子、臀部和大腿,包围着他那粗糙的骨架。我们知道许多胖子,他们有些很有领导才能,有些风趣幽默,从不装模作样,有特别的人格魅力,有时候你甚至想把自己仅有的一个表妹介绍给他们。但我上司则完全相反,他完全是个恶俗的胖子——当然只是对我而言。他喜欢在开会时说一些我们闻所未闻的概念,我们是负责技术的,他就跟我们讲公司采购计划,这些事应该是周五生产会上各个部门经理讨论的话题,他在我们的会议上提出来,完全是出于一种训练——他设想自己处在更高的位置,在那个位置上该谈论什么话题,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并试着在我们脸上判断效果。
这两次争吵后,我的处境日渐尴尬,他总是坐在那张扶手椅上瞄我一眼,一旦我在休息时翻一翻小说,他就会提醒我这是上班时间,不能做和工作无关的事。年前他找我喝过一次酒,我们都喝吐了,但头脑还清醒。他甚至跟我讲起他在学校的风流史,然后拍着我的肩膀说:我要重用你。我摇摇头,摇摇晃晃回到宿舍蒙头睡觉。这种反复让我觉得无趣,我觉得是时候离开了。
过年放假三天。巴基斯坦安全局势日趋严峻,早在海豹猎杀本拉登事件不久,巴方采取了减少旅游签证签发等措施控制外国人员数量,经过半年发酵,我们这也受到连累,到了年底已经全面禁止外出。我最长时间是三个月没走出大门一步,而这三个月我每天都在上班,没有一天休息,星期天都在上班,我们拿着微薄的薪水在这个动荡的土地上坐牢。回国成了难事,安全评估认为车队出行承担了太多风险,每星期只能动用直升机往伊斯兰堡送二十个探亲人员。
南方女孩三月份回国的计划因此搁浅。番茄告诉我他比去年十月相比瘦了15斤。同事回来上班第二天我就提交了离场申请,我也该滚了。随后我逐渐远离了南方女孩那个小圈子,远离周六晚餐和之后黄昏的漫步。我看完《荒凉世界》,又反复看《在路上》,每看一次都觉得激动人心。我从去年就已经开始锻炼身体,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夏天晚上游泳,冬天跑步。我想让自己变得强壮一点,回国马上去一趟西藏。学生时代我曾有过一次半途而废的西藏之旅。那是大一暑假,我跟一位湖北小伙从CD一路搭车进入西藏,当晚喝了两杯烧酒,结果两人都被送进了医院。但现在我已经不一样了,我不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菜鸟,我比以前强壮,也比以前谨慎、凶悍,同时,相应的也比以前无趣了许多,我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一切,每天都在等回国通知。
我已经不再了解南方女孩和番茄所有的事。我每天到翻译组拿资料,不过我们已经懒得说一句话。番茄也变成了一个深沉的人,不再轻易提起南方女孩的事。直到三月份一起事故。一位工人被吊在二十米高空的钢梁掉落砸中,生命危在旦夕。一起被砸中的还有两巴方人员,一个当场死亡,另一个受伤不重,简单处理后就直接回家休息。项目部叫来直升机把中方工人送到拉合尔的医院抢救,南方女孩作为翻译跟着过去。番茄第一时间得知她要去,也要求随行,那工人是钢结构的,他以钢结构代表的身份登上直升机。
这时候的番茄已经有点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