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炫安顿好魔王和幼弟的情绪,又安排好族中一切大小事务顺利运行,已是子时。是夜,魔族比平时寂静数百倍。桑炫走在宫门外,看着一座座栩栩如生的石像,心头百味杂陈。这边一个小孩举着鸡腿在前面逗,后面一只小狗在追,桑炫仿佛还能听到孩子的笑声和小狗的叫声,那边一个妇人手里拿着竹枝,正预备抽自己的调皮孩子,那孩子居然满不在乎地撅着屁股,让他母亲抽,桑炫细细地看了看,才发现熊孩子的屁股鼓起一团,好像是塞了破布棉花。他在心酸中忍不住莞尔一笑,继续往前走去,一路上全是子民们安居乐业,家长里短的画面,让他的心既温暖又痛苦,直到来到一处门房前,一个男子躲在门廊后,甜蜜陶醉地偷看着斜前方姑娘的背影,那姑娘脸上止不住的动人笑意,就像挂上两弯明亮的新月,她装作不知道,其实也在偷偷回看男子。桑炫心头一动,想起了他整晚一直借故避开的那个人。
桑炫仿佛想到了什么,低叹了口气,收收心神,往宫里走去。他的脚步走着走着,不自觉地就经过了一处,回住所本不该经过的地方。桑炫看清周围环境后一怔,随即释然地接受了自己的真实意识指示,站在一根朱红廊柱后,静静看着不远处那一扇还亮着灯的窗户,思绪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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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老二和老四的关系好像很好啊!”
“对啊,明明从小就没怎么待在一起过,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却出奇的好,就好像冥冥之中两人互相有着一种奇妙的吸引力。”
阿思回忆着从小听人说的夸赞话,觉得就像是讽刺一般。
“别再想了。云缺走上这条路,并非你的错。”随谓安慰她的同时,又看看魔里。魔里也是独自坐在一边,整晚没说半个字,让随谓无从下口。
“我没想。”阿思痛苦地将头埋在手里,上午已经流干了眼泪,她到现在为止,都觉得眼睛又痛又涩,”我什么都想不到,心里乱得很。”
“要不,早点休息吧,明早起来我们再想想办法。”随谓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知道夜深了,让她多休息,养好精力是唯一可以做的。况且,以这孩子一下午的语气来看,她对云缺的感情颇深,就算找到控制右翼的方法,她恐怕也会犹豫要不要将她放出来,毕竟这一放,就会变成真正的大战,一方面,阿思不想世间受苦,另一方面,她仍然不愿与云缺为敌。
“我想知道桑炫忙完没有?我想……和他聊聊?一整天都没看到他了,他会不会怪我们,毕竟是我二哥把魔族变成了这样?你们有什么办法可以救魔族吗?”阿思忧心忡忡道。
随谓无奈:”人人都问了一下午加一整晚了,我也回答了一下午和一整晚,先休息吧,找到办法,我会第一个通知桑炫的。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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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那谨来到他身后,轻声细语道,”护卫石像和王宫的任务都已经分配好了,您这边可还有其它指示?”
桑炫摆手,却没有回头:”没有,只是父王那边先别告诉他,我怕他承受不住。等到事情结束,你再替我将初拟的军权改革法案交给他吧。你这些天也受苦了,先去休息吧。”
“属下不累。”那谨顺着桑炫的眼神看过去,心中一痛,”王子,可是舍不得阿思公主?决定后都故意避了一晚了,没想到还是……要不,我们再等等,也许会有别的……”那谨的声音开始哽咽。
桑炫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窗户,窗纸上偶尔还会出现那个人的身影。他终于埋下头,往回走去,只淡淡地留下一句:”别告诉她。”
阿思睡得晚,第二天却莫名醒得很早。她一睁眼,就下意识地摇了摇香囊,等了一会儿魔里还是不出声。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只好先洗漱,待收拾好自己,阿思便开始沿着宫墙遛弯。说是遛弯,其实只是想见见桑炫,不问问他对自己二哥所作所为的态度,她始终放心不下。
奇怪的是,整个王宫里出奇地安静,似乎很多人都派到宫外去了。阿思想找个人问问桑炫的下落都不行,她不死心地又找了一大圈,腿都走酸了,火烨不在,那谨也不在。就在阿思不抱希望时,几个侍女打扮的人从对面走了过来,她们一人提了一个篮子,篮子虽大,里面却是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孤零零散着几片白菊花瓣。
阿思如同找到了救星,急忙冲上前去拦在她们面前。
几个姑娘自然知道阿思的身份,立刻收住脚步,微微一欠身。
阿思也不客套,开门见山道:”请问一下,你们有见到桑炫吗?”
“王子?他一大早就安排我们采摘白菊,准备祭品,说是要去拜祭王后和三王子。现在应该拜完了,听那谨先生说,他们后面有正事要去相思坪。”
“什么相思坪?你别给公主乱说。”另一侍女娇嗔道,又笑意盈盈地转向阿思,”公主,这‘相思坪’是我们这些人之间自己取着好称呼的,因为那里刚好处在魔族的中心位置,外生荆棘丛包裹,内里只长绿草,我们这些小儿女就开玩笑,说那像一个人的心受了伤,外表难以接近,内里空荡荡的,不知思念着谁。至于它到底叫什么,还真没人起过名字呢。”
阿思一听,这不就是桑炫描述的地方吗?一种强烈的好奇感瞬间席卷了阿思,她试探地问道:”他们有没有说去那里做什么?”
“没有。王子他们今天都神神秘秘的,连去拜祭王后和三王子这种事也要我们低调些,尤其要对陛下保密。”
“哦?”阿思心里一动,有些觉得不太对,又不肯定是哪里,”今天是王后和三王子,谁的冥寿或忌日吗?”
“都不是。”侍女想了想,摇摇头,”最近的也是下下个月,王后的忌日呢。不过王子今天很奇怪,把他很多心爱的东西都烧掉了,比如他有几套珍藏好久的古书,三王子一直很喜欢,在世时吵着嚷着要,王子一直没给,这次也带去烧给三王子了。还说什么自己反正用不了了,这次是真的要遂他心愿了……”
侍女话音刚落,阿思脸色就变了,她一把抓住侍女的手腕,几乎要把它捏断:”你说的那个相思坪在哪儿?怎么去?”
侍女被她吓了一跳,手上也吃痛,但见阿思的神色,也不敢怠慢,立刻指了个方向,说了一条最近的路线。
阿思放开她,撒开腿就开始跑。到宫门处,刚好遇到随谓,随谓正欲和她打声招呼,手都抬起来了,却直接被忽视了过去。
“这丫头,又搞什么啊?”随谓一头雾水,不过瞥见一眼她焦急的表情,也只好跟着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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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炫站在曾经齐踝,现已是一片石头的草叶碎沫上,不是草的石雕,而是碎石渣,这实在是因为咒法制造的石头太脆弱,一踩碎一地。他默默感受着仅剩的微风与春阳,心中只觉宁静非常。桑炫环视了一圈,似乎想牢牢记住这片土地最后的模样,虽然此刻并非它最美的模样。
桑炫此举有过考虑,但也没做过多考虑,他想过也许会有别的方法解除咒术,但在看见众人翻遍古籍,仍旧一筹莫展的样子后,桑炫明白,云缺是铁了心要他的命,要他以这种方式死,不会给他留任何后路。既然如此,那就履行自己的责任吧。这片他呕心沥血,为其不惜放弃了一切的土地,承载着先辈们上亿年的心血,作为魔族的子民,王位的继承人,他是所有人的依靠,是他们热爱家园,勇敢生活下去的明灯,是他们拼死效力,肝脑涂地崇敬的王,而守护他们也是他的责任,有的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他身为魔王继承人深刻在血液里的东西。
“王子,东西已经准备妥当了。我做标记那里也就是解咒上写的最中心点了。”那谨强忍着自己的情绪,指指旁边那块画了圈的地面禀报道。
“那就开始吧。”
“您真的想好了吗?”火烨一把按住那谨往外拿东西的手,眼中隐含泪光。
桑炫拍拍他的肩柔声道:”你跟以前很不一样了,现在的灵术再融会贯通地练练,应该会超过我了吧。那谨细致周密,有你们俩在父王身边,我很放心。”
火烨闻言,根本不能忍,眼泪哗地一下就下来了:”王子……”
“别哭,让我做我该做的事。开始吧。”说完,他平静地往后退了几步,义无反顾地走进圆圈,也与二人拉开了一定的施咒距离。
那谨咬咬牙,抹去眼泪,一样一样地取出解咒所需物品,火烨在旁边强忍着心痛,也跟着他的指示,将灵力投射到桑炫身上,按着咒法一步步运转起来。不一会儿,桑炫的周身就开始透出蓝光,逐渐化作星点向天空飘去。
火烨知道咒术开始起作用了,便收了灵力,和那谨站到了一边。桑炫的血正在被转化,飘散到魔族各地,他看到这一幕,再想到王子的血液将会滋养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火烨的心里悲喜交杂,嘴上早已控制不住,一口咬住自己的手臂呜咽起来。
正当咒术进行途中,三人却听得外围传来一阵”乒乒乓乓”,打砸碎裂的声音,那谨他们还没来得及去过去查看,一个衣衫破碎,脸上,脖子上全是石头划裂伤的人就闯入了眼帘,来人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看样子是跑了很远的路过来,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她抬起头看了看周围,眼睛在看到桑炫时一亮,正是阿思。紧接着,随谓那一身白衣也出现在众人面前,一副气炸了的样子,似乎对阿思不等着他,非要硬闯荆棘林,把自己弄成这样很不满。但当随谓看清眼前的一幕,他聪明的大脑,瞬间反应了过来,桑炫他们在做什么,也明白了阿思为什么这么急,仿佛连命也不要地跑过来。他一下子怔在当场,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阿思直起身看着桑炫,眼里全是泪花。桑炫站在一圈耀眼的蓝光中,周围是他的血液正化作点点星尘慢慢腾空,飘散。他英俊的面庞如同被镀上了一层星辉,能令呼吸停止。阿思看着这一幕,一路上想了很多的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甚至连抬脚都困难,好像全身的力气一下子被抽空了。
“怎么受伤了?”这是桑炫看到脸上,脖子上密布着血痕的阿思说的第一句话。
听到这句话,阿思的眼泪已然忍不住了。撕裂的感觉充斥着她的整颗心,她很清楚她什么都不能说,也明白说什么都没有用,这是桑炫的选择,是他看得比生命重要得多的责任。眼泪汹涌而隐忍,她终于没有忍住哭出声来。
“别为我难过,走这条路,对我而言并不难,从知道真相到做出决定,我只用了不到一个下午。你将来面对的路比现在的我难得多,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坚持走下去……如果可以,请替我偶尔照看这片土地,不求它强盛称霸,只求居住在上面的人们安居乐业,永远不会受战火之苦。”
阿思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重重地点点头,眼泪也随之甩落,随谓默立在旁,火烨和那多也已经被各自的眼泪淹没。
桑炫看着阿思的眼泪滴落在她胸前的香囊上,眼底闪过一丝疼痛,那是他送的东西,她一直像宝贝般挂在脖子上。
桑炫轻轻一抬手,阿思的香囊便从她脖子上脱离,蓝灵珠和皇极杵天杖也从里面被倒出,缓缓落入阿思手里,然后香囊径直飞入了桑炫手心。
阿思紧紧握住这两样东西,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怔怔地看着桑炫。
“人都不在了,也就没必要留着他送的东西了。”
阿思瞬间明白过来桑炫的意图:”不要!”拔腿就要跑过去阻止桑炫。随谓眼疾手快拦腰抱住她。
“别过去。你的血液也会被吸干。”
“不要,那是你……唯一的东西了……”阿思挣扎不开,眼见桑炫的生命慢慢流逝,而他留给自己唯一的痕迹也即将被毁,阿思悲痛更盛,已经哽咽到不能完整地说出一句话。
桑炫向随谓点点头,感激他如此。随即手上用力,那香囊便在他的手心化成了粉末,混合着他血液的点点星蓝飘散而去。
桑炫看着跪倒在地,放肆痛哭的阿思,眼中也渐渐被一层蓝色水光蕴绕。
“阿思。”
听着桑炫有些虚弱颤抖的呼唤,阿思终于强撑着抬起头来看向他,他的身形已经开始越发透明,就像初春的柳絮,仿佛怎么用力也不可能抓得住。
“永远不要活在回忆里,好吗?”说完桑炫对着她微微一笑,那是阿思从没见过的笑容,那么从容淡定,那么温柔平静。
“保重,阿思。”
这是阿思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桑炫就以那么美的笑容消失在了她眼前。蓝光散去,星尘无踪。一切仿佛都没发生过,一切好像只是阿思的一场梦,一场此生都不愿再想起的噩梦。然而她如同千刀万剐般生疼的心却在提醒着她,一切,都是真的,桑炫不在了。
眼泪流得放肆汹涌,一滴连着一滴砸湿地面,心脏痛得刀割火炼,一丝伴随一丝碎裂无物。阿思缓缓把头埋在胸前,全身都颤抖得如同马上就要散落成片,”噗”,终于一口鲜血从她嘴里喷了出来,阿思向着地面漠然地倒去,看着自己浅紫的血混着滚烫的泪,在她前方的地面上绘洒出一副残忍又凄艳的血梅图,慢慢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