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是一只猴子,一只猪,一个苦行僧,一匹龙马,保护你去西天,取回真经?”
“是的。”玄奘轻声说。
李卫公往椅背上一靠,嘴角露出一丝讥屑:“你觉得这样的报告,皇上会相信吗?”
“阿弥陀佛,”玄奘轻颂一声佛号,“佛法无常,色不异空。”
李卫公盯着玄奘的眼睛,玄奘平静地垂下眼帘。他虽然年过四十,经历西域天竺的千辛万苦,却仍然面如冠玉,肤若凝脂,目光清澈,聊容大度,脸上没有一丝皱纹,仿佛还是十七年前从出发时的那个翩翩美少年。
大堂里一点声音也没有,静得能听见玄奘那悠长轻缓的呼吸声。堂下的铁甲武士,早被他的历险故事惊得膛目结舌,用敬畏的眼神看着这位早已声名远播的圣僧。
但这不包括李卫公,大唐开国第一名将李卫公,被公认为举国上下仅次于皇帝本人的第二聪明人李卫公。
他没有说话,而是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晚风穿过大堂,左厢房那巨大的开平方机器发出吱吱的响声,勾起了他一些不算美好的回忆。
“你想听一个能够让皇上相信的故事吗?”玄奘忽然打破了沉默。
李卫公微笑着睁开了眼睛:“圣僧请讲。”
“贫僧说,在五指山下收了一个了不得的大徒弟名唤行者悟空。提其身为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最后被如来佛祖镇压在此。贫僧还说,这副皮囊前世是如来之二徒,名唤做金蝉子。因为不听说法,言行轻慢,故被贬真灵转生东土,经受十世轮回的苦难,这与我那大徒弟被压五指山竟是异曲同工之妙,李卫公,你不曾生疑吗?”
“贫僧说。第一次遇险是见到了六个剪径的蟊贼。最后毛贼被大徒弟悟空打死。为此贫僧不免唠叨了他几句。岂料他竟负气而去,最后贫僧靠观音给予的定心真言。又名作紧箍咒,收复了劣徒。李卫公。定心真言,何谓定心真言?这世间能勒住戾气的紧箍又是何物?悟空悟空,既然是空何须药物?”
“贫僧说,又收一徒,名唤悟能,又叫八戒,此徒六根不净,八戒不止,好吃懒做,自私自利,贪图女色,比我男生,取经路上。不是渴望返回高老庄娶妻生子,便是贪图口腹之欲。也多次念叨要散伙回家。李卫公,八戒八戒,这五荤三厌,可曾戒过一样。无能无能,贫僧若是能悟,又何须悟能。”
“贫僧最后一个徒弟是沙僧沙悟净,憨厚耿直,一心向西,不管遇到什么危险,都伴在为师身边。也亏了他贫僧才能多次化险为夷,前往西天拜佛求经,最耿耿于怀的是他曾是玉帝身边的卷帘大将,因罪被贬,日日承受飞剑穿心之痛。渴望取了真经,可以重回天庭,并以此洗刷身上的冤屈。”
“那引佛祖撑船带我们过了凌云仙渡时,只见上溜头殃下一个死尸,贫僧见了大惊。行者笑道:师傅莫怕,那个原来是你。八戒也道:是你,是你!沙僧拍这首也道:是你,是你!那撑船的也打着号子说:那是你,可贺可贺!四个人,却只有一具死尸。李卫公不觉得奇怪吗?”
原装用着他一惯的轻缓语调,从容说完了这段故事,他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但很快又恢复到清澈如水的平静。
李卫公沉思着说:“那么。其实孙悟空是你内心的嗔欲,猪八戒是贪欲所化,苦行僧是痴欲所化,一直都没有所谓的三个徒弟护送你上西天,是也不是?”
“阿弥陀佛。”玄奘双手合十。轻颂一声佛号,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那么。你们在一路上打灭的那些妖精,其实是被你所杀的。比如说,不管是那些剪径的蟊贼,还是长相怪异而被当做妖怪的西域人,或者喜欢食人的粤人,都是被你所杀,是也不是。你承受不了自己杀了这么多人的罪过,是也不是?”
“阿弥陀佛。”玄奘双手合十,痛苦的轻颂一声佛号,没有坑定,也没有否定。
“也就是说,所谓动了凡心的八戒,其实是你自己的贪欲所化,你在高老庄喜欢上了高翠兰。本意是留下入赘。后来是你的嗔念悟空教你唤醒继续前行。你所谓的蜘蛛精白骨精与女儿国国王。其实都是你动了凡心的人间女子。是也不是。”
阿弥陀佛,玄奘轻颂一声佛号,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沙和尚是你吃语说话,你本是前途无量的得道高僧。却因受了陛下之袈裟紫金钵。不得不千山万水前往西天取经,这你也有过抱怨吧,希望赶紧取了经文回到陛下身边,回到天堂的长安城是也不是。”
阿弥陀佛,玄奘轻颂一声佛号,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阿弥陀佛,”玄奘问道,“卫公,这个故事可以让皇上相信吗?”
李卫公微微一笑:“圣僧,皇上何等圣明的千古不世之君,我作为臣属只能将两个故事都记录呈上,信不信还要请皇上圣断。”
“那你呢?”玄奘的眼光仍然平静。口气中也没有一丝楚楚逼人的味道,“卫公,你相信哪个故事呢?”
李卫公愣了一下。又一阵风,穿过大堂。吹动左厢房的开平方机器,发出吱吱的响声。
“若是第二个故事有传了出去,长安城取得真经的大唐高僧竟是一个贪嗔恨未断,六根不尽的和尚。那他取回来的真经就大打折扣,陛下的形象也会受损,我大唐辛苦营造起来的天命之国也不复存在。”李卫公心忖。
于是他说:“我相信第一个故事。”
然后玄奘笑了:“所以佛法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