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将军见没人答话,又问了一句:“你们谁是苏越?”苏越在兀突脖子上的金刀动也没动,昂着头道:“在下便是!”
那将军见苏越双目如电,傲雪凌霜,心中为之折服,当下插枪下马向苏越行军礼道:“小将姓邹名虎,乃西界关守将,奉国主密令,前来接苏越及众位英雄出关。”说完双手一挥,后面兵士上前缴了卫兵们的军械,并将他们驱散,又来人绑了兀突。邹虎的人让出几匹马,苏越、典隐、吴道有、赵晃等都上马而行。
兀突被五花大绑地押在后面,被马牵着。他大声地嚷道:“邹将军!莫忘了是大帅将你一手提拔的。你怎敢恩将仇报,绑缚于我?”
邹虎闻此言,先勒住马,而后转过头来严正地看着他道:“大帅有恩于邹某人不假,但国主才是我国之君,我邹某不能为一己私利而叛我主!当然,邹某也不是无情之人,邹某不杀你就是报答国叔。大不了等此事了结,邹某自卸甲胄,上交虎符便是。”
苏越听完他话,双手抱拳道:“世人皆道我是英雄,在邹将军面前,苏某愧不敢当啊。将军真国士也!”
邹虎却道:“邹某区区一个裨将,胸无点墨,力不能扛鼎,怎敢称国士?”
吴道有冷笑一声道:“无知可以学,无力可以练,若无心有这二者又何用?”
兀突在后面听得出吴道有是骂自己,他也不嚷,口中平静地道:“老前辈,我们祁人有句话叫‘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前辈在您的路上看到的晚辈,歪歪扭扭,歪门邪道。可晚辈眼里的诸位,也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他说着把头往两边撇了撇,又道:“你们可知这官道两旁,曾几何时都是村镇遍布,鸡犬相闻。你们现在再看看,还有几户人家?”
众人听他言,都扭过头往两边瞧,阴暗的烟熏雾绕中,果然只有几处灰色的破败房屋。赵晃道:“话要分人讲,你明知我们都是异乡人,说出这种话来骗谁?”
兀突忽然放声狂笑,听得人有些毛骨悚然。典隐双手一撑马鞍,往前一推,跃至兀突面前,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得兀突不再狂笑,恶狠狠地盯着典隐。他又突然冷哼一声,道:“不信你们可以问邹虎。我说的是否属实。”邹虎像没听见似的,没有理他。
吴道有却道:“尚相公在天牢里说的与他差不多。如今好人国‘恶人’遍地,‘好人’极少却掌握国家命脉。‘恶人’每日游手好闲,据说衙门已经忙不过来,不得不调军队来协助。而那些‘好人’个个身兼数职,称谓多得一张纸写不下。尚相公说国主有小谋而无大局,有小善而无万民;即多疑又有些胸怀;色厉内荏,一会儿一张脸。这才是改革失败,他下狱的真正缘由。”
“这不是你的错又如何?”苏越指着兀突道,“食君之禄就该为君做事。国主纵然有错,而你该做的,就是劝阻国叔辅佐国主。”
“国叔一心为国。国主却亲佞远贤。这样的国主,多说无益!你们常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也不是一路人,诸位说服不了我,我也不能让诸位都站到我这边,不用再提了。”说完这句兀突自此便不再言。
众人往在官道上往西而去,原路返回。不多久廖庭蕴和童犀在躲藏处瞧见他们,便走出来与他们汇合。苏越又向邹虎引见了她们二人。童犀一看见兀突被绑在后头,欢喜写到脸上,问他们是谁抓到的。典隐便让童犀猜。童犀脱口道:“不是你师父便是苏爷。”典隐无可奈何地一笑。
廖庭蕴看了吴道有一眼,又看了苏越一眼,便猜出是苏越抓住的兀突,当下低着头默不作声,只是双颊又绯红。
官道上没走几步,天色就渐渐黑了。众人便找了官道旁一处破败的村落歇息。暮霭沉沉,寒风切切。村道两旁长满了艳绿色的青苔,怪兽似的藤蔓爬满了暗淡的残垣断壁,趴稳了就把茎叶都紧紧地贴在墙面上酣睡。乌鸦苍凉地声音从远处传来,黑色的身影不一会儿便在藤蔓上,撇着头,黑褐色的小眼珠子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们。
童犀打着哆嗦,抱着手臂嘀咕道:“什么破地方,鬼影也不见一个。”
幸好邹虎携带着军粮、炊具等一应物质。众人便都决定在此宿营。苏越也帮着军士们安营扎寨。不一会儿又燃起篝火,烧锅造饭。炊烟袅袅,饭香扑鼻。军士们休憩也不闲着,吹笛弹瑟,好不热闹。此情此景,也不禁令苏越想起曾经的军旅生涯。他解下七术木盒子,丢掉金刀,大声道:“众位好人国勇士,苏某今日有幸能再看到军营生活,真是舒心畅快,忍不住想大歌一曲,谁有宝剑借我一用?”
邹虎把解下佩剑递上道:“苏将军,用邹虎的!”
苏越接过宝剑,拔将出来,端视了一会儿后朗声道:“好剑好剑。”说完边唱词边舞了起来。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他武功高,舞剑如使刀。嗓音沧桑,唱词雄浑。引得典隐、邹虎及众军士们一阵阵的拍手叫好。待唱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时,他突然唾了口唾沫,宝剑一转,现出一股杀气。铮铮剑鸣,更显出他英雄气概。众军士们受此气氛感染,闹至夜深才休。
篝火冉冉,除了放哨和看守兀突的军士,大部分人都睡了。
兀突被捆在营地一处角落,几名军士看守。望着漆黑一片的军营,他突然发笑。看守他的军士见他没油没盐地笑,上去就是一巴掌:“三更半夜的装什么鬼?好好给老子睡觉。”兀突的笑脸没有停,那军士就一直抽他,直抽了十几个大嘴巴,把他一边脸都抽肿了,旁边军士有些看不下去,拦住他道:“好了好了,他可是国叔的人,头说要放他回去的,当心人家找你算账。”
兀突却冷笑道:“不用日后,你们活不过今晚。”二人一听这话,转过来面对着他,正欲发怒,却只听穿石破风一声,两名军士瞬时倒地而亡。
兀突笑了两声,背着手一脚将打他那军士踹开。尸体翻过身,兀突看见脖颈上凹进去拳头大小一块肉,肉里鲜血渗出。他心里一震,赫然发觉一根凉飕飕、硬邦邦的东西正顶着自己的后背。他正欲转身,只觉被人敲了一闷棍,便晕了过去。他倒地后,从他身边闪过五个黑影,这五人中领头的是一个五十上下的老者。方才正是这位老者将兀突拍晕的。
他身后的见他下手不重便问他为何不直接杀了。那老者道:“他是好人国国叔的人,也不是今晚的目标。”身后几人点点头。他们利用夜色和强猛的飞镖术,把岗哨一个个都放倒了。
国主给邹虎的密诏上写的是即刻动身。邹虎走得匆忙,营帐带的不多,一些中下官兵直接营露于野。五名黑衣人在睡熟的军士之间竟能任意游走,不发任何声音。就连轻微的踏步声也丝毫没有。他们并非直接走进哪一间营帐,而是在各营帐间来回寻摸。
他们掀开苏越、典隐等休憩营帐的门帘后,看见了他们正在酣睡。乌云散去,皎洁的月光趁着门帘被掀开时照进了帐篷,刚好打在吴道有的脸上。吴道有一睁眼,那老者似乎认出了吴道有,心里惊一声不好,手中聚气,往他身上一弹。吴道有翻滚一边,往回瞧时,却见被褥凹进去一块,拉直了还能看见铜钱大小的小洞。老者弹完一做撤退的手势,五人立即消失在军营。
这一来回,苏越和典隐也醒了,各自摸出兵器,边嚷着抓贼边朝外头追去。旁边营帐廖庭蕴也被惊醒,她安抚好童犀持剑出来,却奔苏越营帐中去。
吴、苏、典、赵四人跃出军营,往黑衣人逃的方向追。五名黑衣人轻功也高,逃得久了,见追出来的只有他们四人,便又折回来。
又是一个夜半时分。寒风料峭,既平常也不平常。
四人都知道这五位并非常人、练家子。这一点,从身形步法上便可看出。但光看身形步法又看不出什么门派,因此不好判断他们是谁的人。
月光下,双方隔着两三丈面对面直直的盯着,任寒风吹散头发和衣摆。不一会儿夜风引来乌云又遮住了明月,大地又显出不见五指的漆黑。
吴道有道一声小心暗器!典隐果然就感到似有东西朝他飞来,速度不快,但声音很轻,若不是方才他师父提醒,几乎感觉不到。典隐凭感觉挥刀一挡。只听“叮”地一声,典隐后退了两步,大声道:“他们是德郡镖卫营的人!伯苍的嫡系!”
典隐这一喊,赵晃一下愣住了,典隐这边只剩三人往前冲。刀对刀,掌对掌。典隐虽只三人,却一点也不惧战。那五人除了领头的老者外,都使柳叶刀。刀法虽精,以五敌三。典隐等三人却丝毫不落下风。典隐对一个,吴道有对一个,苏越对三个。没过一会儿,那一个被吴道有卖个破绽,夺了刀,折了手。老者见自己战苏越不倒,手下反有人受了伤,大叫不妙,使个障眼法,刀也不要,拉着人便撤了。苏越等追了几步,确定他们都走远了,才静下心来。
夜黑无踪,好藏不好追。苏越等转头要回营帐。却正好与带人赶来的邹虎装个正着。廖庭蕴也来了,童犀死活也要跟着。
邹虎上前道:“都没事吧?”苏越道:“没事。将军可有损伤?”邹虎道:“没什么大的损失。几个岗哨中了一些奇怪的暗器。这些是什么人?来做什么?”
吴道有揪着典隐的耳朵,走过来道:“回去说吧。”说完又走开。
苏越道:“前辈说得对,还是回去看看再说吧。”邹虎于是下令回营。
童犀看见典隐被师父揪着耳朵,不但没有怨气,反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似的无精打采,于是大笑着围过去,问前问后,百般嘲笑。
一进营帐,赵晃便跪在吴道有面前,像吴道有请罪,但直言此事他并不知情。原本嘻嘻哈哈的童犀听出原来这些都是德郡镖卫营的人,爽朗的脸上立马变了天。她走过来,指着赵晃嚷道:“你说你安的什么心!还说与你无关,你在好人国宫里就要杀我!”
苏越、典隐都是吃了一惊!只有廖庭蕴将青瞳抱在怀里,像个局外人似的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赵晃一听童犀此言,恼羞成怒。举起鬼铃铛就要往她身上招呼。苏越忙挺金刀上前挡住,廖庭蕴拔出青瞳抵着赵晃的咽喉。典隐道:“大师兄,这到底为什么?”
吴道有来回走了几步,然后向邹虎抱拳道:“邹将军,这是我们绿林中事,将军请先回避一下吧。不管我们发生什么都不要进来。”被这阵势惊呆的邹虎这才反应过来,竟然不知开口说什么,他先向苏越望了一眼。苏越朝他点点头。他向吴道有抱了个拳,然后带着手下卫兵都出去了。营帐外靠近这边的军士都被叫走,只留他们六个在这附近。
苏越瞟了一眼吓瘫在地的童犀道:“你也跟他们出去。”童犀颤抖地抹了把鼻涕眼泪,刚要起身,却听吴道有道:“就让她呆着吧,话说明了好。”说完又道:“老大,你放下刀。”赵晃脸上、手臂都暴着青筋,站在没动。
“放下!”
“叮当”一声,鬼铃铛摔在地上。
吴道有又道:“剑妖先生,把姑娘扶起来坐着。”
廖庭蕴也一动不动,眼睛都不眨一下。青瞳依旧触着赵晃的脖颈。
苏越轻缓地道:“听前辈的。”廖庭蕴看了苏越一眼,才收起青瞳,扶童犀坐在毯子上。
吴道有又看了一眼苏越。苏越也收起刀。
吴道有道:“徒弟是什么人,师父最清楚。老大,你要认我这个师父,今天就把事情原原本本都说清楚。这里没有官家人,过了今晚,我们也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赵晃道:“原本这话是不能说的,可是在天牢里,尚仲尚丞相把话都说透了,现在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他叹了口气,看了典隐一眼,又道:“徒儿此次出使好人国,确是奉德郡郡主及镖首密令,一是为了与国主交好,扶国主上台,然后南北夹击大睦。二也是为了助老三一臂之力。但是第二条,徒儿心里是不愿意的。此去向北,困阻重重,过了好人国,多祁人之地。那些祁人我们知之甚少,听说举国蛮夷,见到中原人,有一杀一,毫无人性。而且徒儿也知道,德郡郡主和镖首虽然让我相助师弟,但只是相助此关。他们心里也不愿看到有人真找到通中原的出口。因此这一路,凶多吉少是肯定的。在风驼山上,徒儿就劝过他。但相处十几年,也知道他的驴脾气。徒儿杀童犀是无奈之举,但徒儿不后悔。”说到这里,赵晃瞟了典隐一眼,又盯着童犀道:“有机会,我还会杀!”
“咣当”一声,散龙双刃掉到地上,典隐也一屁股坐在毯子上。随着双刀在地上静止不动,典隐的时间也仿佛戛然而止。军帐中灯笼不多,照面大都火台中燃烧的柴火。柴火昏暗,一片寂静中,只有火焰吞噬木柴发出烈烈之声。典隐的眼神有些恍惚,口中悠悠地道:“大师兄你别说了。她死了我也会带着她的骨灰盒送她回家。这是我答应家父的,也是我答应她的。”
童犀身子突然不抖了,只是眼角默默地留下泪来。
廖庭蕴瞅着童犀先冰霜似的一笑,继而看着赵晃冷冷地道:“你也真是会编,看把你师弟骗的。”
赵晃不理她。几乎也没人答她的话。
吴道有却道:“我徒弟可能还真不是编,不信你可以随我出去。我们去找找邹将军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