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北,春华宅。
新来的丫鬟正要为刚回春华宅的江路云更衣,后者坐下摆手示意不用,丫鬟出了门,又有人敲了敲门进来,路云放下手中鹿仪,抬头瞧着进来人,打了个哈欠。
她也该来和自己好好谈谈了。
江路云起了身,开始脱衣,丫鬟之前准备了热水,又放好了花瓣,此刻正是腾腾的冒着热气,将房间里笼罩的不真切,路江云脱了靴子脱外衣,一双手摸索着,一把抓住,作势要将这人往身上拉,没想到这手的主人早料到一样,轻巧躲开,还不忘给了江路云脑门一下。
“别啊别啊,青漪姐姐我错了!”
青漪走了近道:“你还想死第二回吗?”
江路云眨了眨眼道:“怎么?”
青漪道:“之前新来的丫鬟有古怪,你难道没发现?”
江路云道:“也不一定呢?兴许小姑娘觉得本世子太过英俊,所以紧张了···”
江路云被青漪瞪了一眼,小声道:“我早知道她是胥王的人,也有提防,不用担心。现在她在洗衣房待着呢。”
看眼前人,年龄约比江路云长了四五,一双杏仁眼眼角眉梢上挑,生的英气的很,鼻梁直挺,女儿略有男相。看上去似二八年华,可实际都快二十八了。江路云在金陵最怕的人不是皇帝也不是什么魏延年之流,他最怕的啊,就是青漪,十年前和他一起进金陵的这位少女,如今也到了虎狼般的年纪了哟——
春华宅的管家要是知道路云心里这样想,一定会用那双白皙的手狠狠捏路云耳朵,这个小破孩!
江路云道:“胥王的眼线比起以前的那位可差的远啊,本世子一眼就看穿了。”
青漪倒是略微惊讶道:“你怎知道是胥王?”
江路云指了指自己换下衣裳道:“三天前我去上朝时穿的是一套新的衣裳,上面也并无酒味儿,去了朝上,胥王找我麻烦,说我一身酒味,而我那天早上故意在小丫鬟面前说了不换衣裳。”
青漪看眼前人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倒显得自己大惊小怪了
青漪道:“知道她是眼线,为何还让她进你卧房?”
江路云道:“胥王把人安插到春华宅,我怎么好意思让小姑娘空手而归?我从殷开山那儿拿回了鹿仪,我想就这点消息,够胥王琢磨上好一会儿的了。”
此时青漪才注意道桌上那把刀,她突然欣喜若狂的抓着江路云衣襟道:
“治好了?神医治好你的手了?”
见青漪高兴,江路云楞了会儿,摇头道:“还没。”
青漪虽有失望,却并无表现,问道:“那神医可找到了殷开山所求之物?”
江路云这才点了点头,一把抽出鞘中鹿仪。这把刀造型简约,初看并不像是精工细琢之物,对于江路云却是意义非凡。在这金陵偌大春华宅之中,还留有定西气味的东西,大概只有这把路云从三千里外带入金陵的鹿仪刀。
安聿是崇礼的中原王朝,除了军中武人,大都喜好佩剑,对刀本就无甚了解,但若真有见多识广之人,也能认出这把鹿仪的不一般。
因为这不是安聿刀,而是北燕刀。
江路云欣赏了好一会儿这把离开自己七年的佩刀,傻笑了好一会儿,青漪道:
“那殷开山可答应护送你回到定西?”
江路云回过神道:“怎么可能?殷剑神要是跟着我,全江湖的高手都会找上门来,莫说回定西,出江南恐怕都要好几个月吧?”
青漪心道确实,想想又不对,才道:“那你和神医岂非白忙?”
江路云才道:“殷开山已立过誓言,此生绝不会拿剑,想要一代剑神为我开路,天下还没有这样便宜的事情。但是殷开山许了我三件事情,我并不算白费功夫。”
江路云这时候已在屏风后脱的精光,进了木桶,他丝毫不避讳眼前人还在房内,青漪本也不算是话多的人,听路云声音渐渐小了,知他疲倦,不出声出了门去,门外正遇着要推门进的明川,她连忙拉住后者,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明川被她敲了下脑门,捂着好一会儿才明白什么意思——
青漪走开,明川跃到檐上,踩动了瓦片,只听房里那人中气十足道:“明川,你给我下来!想拆了本世子的房吗?!”
雨下了好几天,正好在江路云要走的这天停了。湿闷的土地经了日照,反而是反起一阵泥土里的热气,南方大概就是这样,多雨的很。
十年前在三月春华入金陵,如今四月未到出金陵,按照以往情况,皇帝在水榭安庆宫内设宴,之后再亲自送江路云至金陵城门。这行的是正礼,素来只有对安聿王朝有极大贡献的朝官才会获此殊荣。
江路云自知是沾了死了的老爹的风光,倒也没有一点心虚。酒照样喝的欢,美女起舞照样看的起劲。只是金陵的姑娘们是真真伤心了,满金陵,可再找不出一个公子哥又英俊又幽默,会逗她们开心了。凉苑的姑娘们也着急,两个老板就这样甩手都走了。
江路云扯了扯衣领,酒过三杯,就开始觉得热了。皇帝对他果然是关照的很,对众官员客套寒暄了一阵后,就切入了正题。
安聿王朝普通的官员任免自然是由处理人事的吏部,按圣上旨意一层一层下传。但江路云封的却绝对不是普通官,这甚至不能叫官,或许该叫“王”。安聿在樵水之战后虽然不再立异姓王,取而代之是封侯,但比来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带五珠冠,着麒麟袍,这是一品武将极高的荣耀。
世袭罔替,却绝非每一个一品将军都能得到。
江路云眯着眼扫视了殿上,与自己同侧入座的是当朝丞相吕曾布,以及一些德高望重的白胡子们;而在对侧的是皇子,只到场了胥王、赵王、梁王。路云半睁着眼,安国侯魏延年坐在了梁王身侧。那人是出了名的安静,为人柔弱,严重缺乏了一种气概,比起以前的太子,他太过弱懦。
他是当今皇后之子,按辈分他如今该是储君。朝中人确实都不太看好梁王,连亲舅舅都站到胥王的阵营,可想他有多么不得宠。
赵王则是被江路云抢过姑娘的六皇子,江路云就是闭上眼睛也知他一定正狠狠的瞪着自己,恨不得上来一拳,以解当年夺姑娘之仇。倒是胥王,今日还算安静,也没怎么找自己的茬。
江路云转头看了一眼,果不其然宁姚公主此刻胡闹坐在了皇后的位置。皇后虽身体有恙不出席宴会,但当下也把赵公公给急着了,连忙小声要宁姚回到自己席位,宁姚也是个大姑娘了,可性情倒还是骄纵的很,天不怕地不怕的。
唯独江路云。
虽然在三年前那次不愉快之后,江路云见着宁姚公主都一定是满脸笑容,宁姚后来得知自己污水所泼的,乃是二十四功臣阁温酒阁后,也知自己过分,还私下找了江路云,当然不是道歉——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找这个不正经儿的人。
这个人要走了,有点没意思。
皇帝站起身后,满殿寂静,皆起身行礼,江路云打了个酒嗝,皇帝道:
“众爱卿免礼了。今日宴会之由···路云你过来。”
皇帝也有些喝醉了。
“江封之子三年前已加冠,为显诚孝,已在金陵为太后守满三年孝期,今日朕亲赐五珠冠,麒麟袍。定西无人已十三年,望江··江卿恪守己责,保家卫国。”
江路云早站在殿中等着受封,打他十三岁入金陵就知道,这一天不管怎样,只要他还活着就必定会到。他不怕皇帝收了他定西侯印,雍凉的铁骑就如同烈性的马匹,在十三年前失去了所侍奉的主人时就已经狂躁不安。
如果说大将军江封死在了金陵寒透了定西军的心,那么江路云的归去就是定心丸。
以十年休养生息,对北燕来说已经够了。可十三年后的安聿,依然太需要安定了。江封以三公之首,王朝一品大将军的身份为安聿抢来这和平的十三年,曾一度成为皇帝心中最大的刺。
权利的顶峰只容得下一个人的名字啊。
皇帝道:“陇西江封,二十四功臣之首。”
皇帝道:“功臣之子,朕必厚之。”
朝堂上,江路云再次见到了杨廷武,凉苑重逢,已快半月。他只坐在远远的地方看了江路云一眼,他与一百定西白羽军就驻扎在金陵外城郊,江路云并没有去探望过。
小时候,边塞多有战事,父亲常年行军在外,不常在府上。有一位战场上受过重伤的杨大叔在定西侯府做事,他腿脚不是很方便,只能做点扫地,或者浇花的小事,江路云小时候却最喜欢这个大叔,因为他会说好多好多的故事——
有进退维谷,大将军江封领轻兵二十,夜袭敌军夺上将首级;有张掖之困,守城士兵无粮无水,困守十七日誓死不降;有肃州之战,三百步兵突破千人的围困,最后只有三十人不到回到驻地···他回忆起当年,笑笑道,这条不争气的腿也是在那个时候残的。
“大将军是我见过最神勇的军人,有他在,北燕人欺负不了我们!”
那时别说是欺负,定西的铁蹄踏平了大凉之后,又夺下中原王朝丢失快两百年的幽云十六州,以定西军万人的身躯血肉死守,重铸长城防线。
一向不可一世的北燕人都有点害怕安聿了,若说中原十年能出明君,可百年也难得一个如此善战的将军。北燕是什么地方?是马上的民族,是风雪中的猎鹰,是草原上的王者,居然被中原的骑兵打怕了,甚至还丢了百年放马之地?江封之名,所到之处,谁不胆寒?定西铁骑,踏了黄沙,穿了风雪,谁敢轻视?
小小年纪的江路云道:“爹爹是最厉害的将军,谁也和他比不得。”
杨大叔是母亲偷偷安排在定西府中做事的,那时父亲知道了,竟对母亲少见的发火。他把这个腿已经残了的老兵赶出定西府,赶回了军中,腿废了如何?军人怎么能低声下气成为了奴仆?你是定西的男儿,血该为谁而流?
只有母亲知道,这个男人从不会让残疾了的兵去前线送死,他们都编制到最适合他们的岗位,去履行他们军人的责任···
江封以黄沙杯酒敬他的士兵,每一个士兵以无比的勇气为他战斗。
跛脚的杨廷武最后成为了十夫长、百夫长、千夫长,直到跟随他相信的人,经历一次次生死,取得一次次流血的胜利。
江封官拜一品,位柱国之一,居三公之首,着麒麟袍,可佩刀上朝。
那时王府中不缺人气,大姐澜沧,二哥连岳都还在。爹说过,大姐出生在滇南平定叛军之乱,而二哥则生在行军崇山峻岭之间。老爹就是个大老粗,哪儿有到了哪就给子女取什么名字的父亲?江路云想问问自己的名字含义,江封笑道:“别问我,问你娘去。”
可是娘在爹死后不久就病重去世了。皇后娘娘说大姐是天女,请上了三清山侍奉上神;二哥樵水之战后重伤不愈,就埋在了麦积山。
唯独江封幼子江路云,十三岁入金陵,与丞相公子喝酒,与六皇子抢姑娘,吃最可口的美味珍馐,住最好的宅邸,看最美的风景。
然后十年之后,高高兴兴回定西继承侯位,富贵荣华,一生享尽。
江路云笑嘻嘻的看着赵公公取了五珠冠,麒麟袍,可还没接到手上,说一句谢主隆恩,胥王起了身对皇帝道:
“父皇,儿臣觉得不妥。”
皇帝看他,不说话。江路云也看他,歪嘴一笑。
皇帝道:
“有何不妥?”
胥王道:
“昔日大将军江封战功显赫,无人不服,父皇封侯乃是理所当然。但眼下人——”
他道:“江路云虽是江封唯一后人,但未有政绩也不曾有军功。儿臣认为至少应该去三珠,改二珠冠;收麒麟袍,降紫虎袍。”
江路云笑道:“胥王殿下说的有理啊。”转了身他又对皇帝道:
“下臣越礼,请陛下责罚。”
丞相吕曾布有些惊讶,但也不是没有料到,他正想说两句,没想到有人在他之前开了口,那人一席话彻底反决了胥王,让江路云稳稳的拿到了五珠冠,麒麟袍。
没想到的是那人居然是安国侯魏延年。
“陛下,臣以为胥王所说不可。安聿开国,先帝就告诫后人定要善待功臣,连同功臣亲属,皆受荫庇。父位子承,乃天经地义,江路云继承定西侯位一事并无任何不妥。”
胥王不可置信的看了魏延年一眼,但很快就坐下不再说话。某些程度上来说,魏延年一席话倒是正合皇帝的心意,这场小小的风波除了少部分人明白其中因缘,众人看来,都是胥王有些无礼。当然,被抢了姑娘的赵王心里也正叫好。
江路云接了五珠冠,麒麟袍,对满朝文武咧嘴一笑,行礼道:
“谢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