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入春,气温回暖,空气中满是雨后湿润的气息。
此时夜入三更,城北一处大宅灯火通明。
宅子坐北朝南,正门正对着安庆宫的北苑水榭,形成南北通畅的风水坐落。
早些时候皇帝派人从苏杭两地运了太湖石,放入这北苑的水榭,又找人从湖州带了上百棵小黄杨树栽在水榭。据说他还是皇子时曾居住在太湖,日日畅游于精致园林之中,最爱的就太湖石、小黄杨。
城北这座大宅前的石头,正是从太湖运来,乃是陛下钦赐。上以朱砂刻绘了“春华”二字。而这宅子的主人便是已在金陵住了十年的江路云。
此时,一家童正守在门前,提着小灯笼,向远处张望着。春华宅处在繁华街道,一眼望去,大路宽阔,不一会儿,家童便看见远远一人独个儿慢悠悠的向这边走来。
家童边呼唤边急忙上前迎接道:“公子,这边!”
江路云点点头,慢悠悠的走。
进了春华宅,刚过了第一道客门,便听到一个响声,他抬头一看,明川正从房上飞檐处跳了下来。
江路云吓了一跳道:
“乖乖,别做这么高危险的动作,自己家里我还以为遇着贼了。”
明川懒得理他,拉着他进了屋子,道:
“我去大理寺打听了,刘世风行刑的日子提前了,就在明天正午。”
“刘世风?”
“就是周世新案的那个顶罪的凶手啊!你喝酒喝的忘事了!”
江路云神秘的笑道:“小明川,你怎么知道我喝酒了?”
明川一时语塞。
江路云乐道:“哦,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担心本世子的安全,一路偷偷护送我回的春华宅是不是?哎呀,委屈你了,当了一路的梁上君子。”
明川嚷嚷道:“谁护送你?你这一身酒味,我又不是没有鼻子。”
江路云点头道:“也对,浪子就要有浪子的样子,可惜我们明川还太小,不然本世子一定带你一起去。”
明川被他气的差点甩手而去,但想到正事,只好硬着头皮道:
“刘世风明天正午就要被处斩了,你不去救他?”
江路云看了他一眼。道:
“我是个白痴吗?为什么要去救他?”
明川道:“可是他是无辜的啊!你都说了他不是凶手!”
“他就算是无辜也轮不到我去救吧?大理寺、刑部都是吃白饭的吗?他是生是死,自然有人决定。”
江路云看明川一眼,低头喝了口茶,又抬头看他,道:
“你为什么想救刘世风,你跟他可一点关系都没有。”
明川坐下,小声道:“我只是觉得他很可怜,那天我见到他被京兆尹的人带走····”
“他定是大喊‘善待我老母妻儿’之类的吧。”
明川明显一愣,道:“你怎么知道?”
江路云面无表情,道:“他这话还能是喊给谁听的?要他死的人目的已经很明确了,他若不死,他老母妻儿必定遭殃,我就算真有通天本领救了他,你认为他活着真的就比死了好受吗?”
“我没想到这么多···”
江路云打了个哈欠。
“陛下要我明日进宫面圣。”
他顿了顿补充道:“和满朝文武百官还有新科状元一起。”
这时明川才回神,惊讶道:“这不可能,陛下很少公开要你进宫面圣的,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你不是还要好几天才出发吗?难道陛下看着你觉得太烦了,要早点把你赶走?”
江路云喝了口茶,敲了敲桌子,门外月色如洗,屋内孤灯夜明,他习惯性摸了腰间所佩白玉,漫不经心道:
“谁知道呢。”
三更后,天自然是还没有亮。要按照安聿王朝的议政规定,三更宫门开,四更朝臣在紫宸殿外排队等候,五更时便要入殿面圣议政。早些年皇帝壮年时从未乱过这个规定,近些年皇帝虽仍然老当益壮,可确实也有些力不从心,便将议政时间往后推了一个时辰。
江路云一闭眼,一睁眼,五更天的钟声便是准时响了起来。天才蒙蒙亮,青漪便遣了丫鬟来服侍路云更衣,路云半睁着,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又撑了了懒腰,胡乱洗了把脸。
丫鬟道:“青漪姐姐要公子快去洗一个热水澡呢。”
路云半天才回过神,也不让丫鬟为他更衣,他照了照镜子,对丫鬟道:
“你觉得本公子今日这个发式怎么样?”
这是个刚进春华宅不久的小姑娘,不知道江路云的脾气,迟吞吞吐吐道:
“公子人长得英俊,发式··发式自然也是好看的···”
“什么?”
“奴婢···奴婢说错了话,公子,公子责罚!”
江路云莫名其妙看她一眼不说话,这新来的小丫鬟更是害怕的要跪下谢罪。江路云在金陵的风评实在算不上好,打他十三岁进城,做得几件事情在这金陵帝都都快成了传奇,要知道在这个人才辈出的地方,想让人们记住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啊,可江路云就偏偏做到了。
不说在勾栏里的荒唐事,成天骑白马上了金陵大街这架势,皇子们就怎么学都学不来。
江路云是帝都姑娘们围绕的中心,可又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传言他十九岁时就敢和当朝皇子争姑娘,六皇子虽然不是嫡长子,可那也是皇家血脉,陛下的龙子啊,江路云不管,他喜欢的姑娘就是要争到手。这不稀奇,可争到手后他二话不说,又把这姑娘甩了,好像存心要给六皇子难堪一样。
这件事后,不知为何,金陵就抓总有人说白马世子江路云,其实有怪癖,到他手里的女人都被折腾的不成人样,他就爱关上屋子做那龌龊事,出来的女人这辈子就算毁了。
辣手摧花啊。
看来那姑娘被甩了还好,江路云哪比得上六皇子温柔?虽不过一夜露水情缘,但能和皇子扯上点关系总还是好的,这话虽放出去了,江路云完全不当回事,反倒让人觉得潇洒不羁,怎么说?薄情的男人最有吸引力。
至于那什么公然跟陛下要夜光杯,火烧安庆万卷阁,还买下凉苑成为第二府邸的事情,在金陵的百姓眼里都算不上什么大事了。总之,江路云这十年来几乎就没有淡出过金陵群众的视线,世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找个几岁的小娃娃也说的出来。
不是个正经好人!
“你说错了话?难道本公子不英俊?发式也不好看?”
那新来的小丫鬟摸不清主子的脾气,急的眼泪都要掉下来,江路云道:
“你去和青漪说,本公子今天不沐浴,也不换衣了。你去叫明川,让他在宅子外等我。至于你,长得不合我心意,去洗衣房干活吧。”
话音未落,明川已推门而入,和眼前这人相比,他穿着一件深蓝衣裳,腰间束淡黄腰带,神气又活泼。再看江路云,一副酒色过度,萎靡不振模样。
门关上,明川气道:
“你疯了?打算这样去进宫面圣?”
江路云道:“你也是新来的吗?”
明川腰间佩刀,他想了想,坐下道:
“你是不是没吃药?”
江路云哭笑不得,道:“吃什么药?我又没病。你就在安庆宫外北门处等我,小明川,可别动什么心思去救刘世风。”
明川一楞,似被说中心事,嘴上却道:“你真以为我这么笨吗?只是想到在这天子脚下,还有人随意决定他人生死,我有些···有些生气罢了。”
明川佩了刀,江路云戴了玉,他自己给自己梳了个头发,穿上衣裳,便进了宫去往紫宸殿,进殿时还遇见了吕曾布老丞相。江路云嘿嘿一笑,道:“我上次给孝恭介绍的几个美妾丞相觉得怎样?”吕曾布摇了摇头,拉着他赶紧进了殿。
自十三年前的樵水大战过后,安聿王朝施行休养政策,边塞除了一些小打小闹外,并无真正的大型战事,没有打仗,武人们的地位也不吃香,如今在朝上之臣虽然也有相当一部分经历过樵水之战,但是还挂有武职的旧人便只剩下了三公之首——安国侯魏延年。这位大司马正是英姿勃发的年纪,他生的面目白净,只下巴处留有胡须,眉眼深,五官有力,还能依稀看出青年时的模样。魏延年当年以文官身份入武,是安聿签订樵水条约的使者,如今再看,仍然有年轻时候的模样气魄。
他也颇有儒将之风,算得上谦谦君子。而老丞相吕曾布与魏延年不和却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不过人老了嘛,斤斤计较也在所难免,皇帝也不会计较,即使他们二人在早朝时经常意见相左,有时甚至要吵起来。
吕曾布道:“安阳干旱,闽中洪涝,安国侯怎就只将赈银运往北方?闽中虽是未开化之地,但对待安聿子民,应一视同仁。”
部分朝官纷纷点头,好像在说是啊是啊。
魏延年不咸不淡道:“吕丞相误解了,凡事有轻重缓急。安阳虽属富庶之地,可毕竟是百年不遇的旱情。依我看,理应先保证中原重地之短缺,再考虑南方水涝。”
另一部分朝官也点了点头,仿佛在讲也对也对。
“可我听说安阳收了赈银,灾情似乎也不见好转?就老夫所知,安阳灾民可都快涌到开封了。”
皇帝看向魏延年道:“魏卿怎么说?”
魏延年不急不缓。
“吕老丞相知其一不知其二,灾物资发放并不简单。旱情已久,民众苦等后难免产生一些骚动,若是一日便开仓疯抢,还有何秩序可言?万一有一些二心人士借此暴动又该谁负责?魏某亲自监督,赈灾物资必到每家每户,吕丞相听到的消息大概是多日以前的罢。”
吕曾布胡须微抖,这话不是软刀子吗!他这不就在说自己无能力到连该怎么赈灾都不知道?吕曾布道:
“安国侯这话听上去有道理,可反过来想,安国侯奉皇命运送赈银是百姓都知道的事情,你若迟迟不开仓救济,迫使灾民背井离乡,才更有可能引起骚动吧?”
皇帝听到,似乎也微微的点了一下头。
此时出列的却是胥王。
“儿臣觉得安国侯言之有理。儿臣此次与安国侯一同前往安阳,确是亲眼见安国侯尽心尽力,灾民也都一一安置,父皇可以放心。”
奇怪的是,梁王反倒没有出来为舅舅说话。但众人只道梁王性子软弱散漫,也不怎么关心朝政,所以也不觉得有何奇怪。
吕丞相又多说了几句,朝臣四品以上都有发言权,顿时朝堂之上有些吵闹。
“陛下,臣认为吕丞相的话也有道理,安阳是中原重地,万万不能轻视,可南方洪涝也不可轻视,墉国遗民本非我族,如果不加善待,试问他们会如何想?”
吕曾布一愣,他是想挑安国侯怠慢了赈银的错,这个不知哪儿冒出来的新面孔倒是提到了闽中的灾情。
他还未来得及看看这个站在自己这边的年轻人什么模样,便听龙椅上的皇帝道:
“众爱卿不要争论了,事情总会解决的。今日是新科状元进宫的日子,朕介绍今年这位新科状元,文武皆是榜首。徐元晋,还不过来?”
“臣在。”
一直到这,路云才稍微提上了点兴趣。当吕老爷爷和魏延年说个不停时,他都快站不住睡着了,此时终于见着了这位揭榜前大名便传遍金陵的状元郎徐元晋,他才勉强的睁开了双眼。武状元却是文试第一,又是名门之后,江路云还真有点好奇。
皇帝又道:“今日还有一事,昔日定西侯江封之子也在朝堂,路云,你也过来。”
众人听皇帝叫魏延年叫魏卿,叫吕曾布为丞相,叫新科状元大名,唯独叫这定西侯之子为路云,都起了身鸡皮疙瘩,陛下对这位路云实在是太好了,好的让大家又一下子想到七年前,安聿北燕的祭祀庆典上,皇帝亲手从北燕王手上接过夜光杯,转身就送给了江路云这一幕。
何况这位世子在都城的荒唐作风,没见过也听说过,当年他得罪六皇子的事满朝文武谁又不知?六皇子虽非亲王,但哪是能被江路云这种身份的人冒犯的?
更何况,那种情况,冒犯是客气说法,说挑衅都不为过了吧?
天知道六皇子得气成什么样!
“陛下早安,臣在臣在~”
众大臣又是一哆嗦,连安国侯和吕老丞相都皱了皱眉。
胥王首先出列道:
“你这是什么样子?身上还一股酒味,今日未曾更衣净面吧?如此对父皇不敬,该当何罪?”
江路云一摸摸脸上,还真是长出了些许的胡须,他行礼道:“胥王好眼力,隔这么远也闻到在下身上酒味,看到在下面上青须,洞察入微,佩服佩服~”
胥王还要说话,安国侯略微偏头看了他一眼,他欲言又止。皇帝招了路云再上前几步,笑道:“多日不见,江卿近来可好?”
路云看他一眼,心想怎么就是多日不见?他咳嗽一声道:
“陛下,下臣不敢辜负陛下所托,此次行走江南道,又为陛下物色了众多美女,多子多福,陛下龙体强健,可要为我们安聿王朝再添几个皇子呀。”
皇帝脸上一僵,连声道:“爱卿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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