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还宁站在原地,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江路云。这个人连江路云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从钦州一路到临沧,她和她的父亲,卷入到了什么事情中?江路云这人就是这样,不想管闲事时任你死活,要想管了,吃喝拉撒都看着你。
事后明川问,江路云说的是自己就是看不惯蠢人。可实际上,江路云到底为了什么,明川并不知道。那张羊皮残卷,其中的意义在这个时候,依然没人知道。可是自它出现的那一刻起,为它丢了性命的人却不少。平秋白就是其中一个。
江路云还是一脸坏笑的对视上了平还宁,若说他是因为愧疚才多管闲事,鬼都不信,他也许就是喜欢看别人无助的模样,因为他是这么说的:
“大小姐,你知道吗,其实你爹在钦州时并没有死。”
平还宁楞了一下,一下站起身,指尖微动,手中的茶杯不慎落在了桌面上,茶水一下将桌布渗透了,一大片茶子蔓延开来,溅出了了好几滴在江路云身上。
“你说什么?我爹没死??”
平还宁虽震惊却是更多激动,但江路云毫不留情道:
“平帮主在钦州不过是诈死罢了。不过他现在也倒也真往生,死在蜀中了,狄安郡主就地葬了他。”
江路云看到眼前人的身子又颤了一下,像是陷进了深不见底的池水中,想去寻找什么东西,又有人突然将她拉了出来。让她体验第二次的痛苦,江路云擅长做这种无情的事情。
平还宁道:
“怎么会····?”
江路云道:
“怎么会?平大小姐,你爹死没死,死在哪儿,为什么而死,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傻乎乎冲过来找人报仇?谁告诉你杀他的人是郭严了?就算是郭严杀他,你又能做的了什么?在这二流的风月之地卖个笑,就能把他们统统杀了?说什么报仇的话,其实不过是给自己找个不那么难受的借口,可惜你爹这些年百般疼爱你,只希望你不要卷入危险,你却要早早去黄泉路上寻他····他已经死了,你还想让他死第二次。”
平还宁说不出话来,她呆呆的坐着,双眼无助又无神,江路云以为她会反驳自己,可是这个倔强的要命的姑娘,在面对要侵犯自己的人时都毫不畏惧的姑娘,却渐渐的低下了头。江路云不知道她是怎么到了落红来的,只是看她这般的模样,忍不住说了这些话。
复仇?复仇到底是什么?平还宁觉得是郭严杀了平秋白,于是要把郭严杀了。可是郭严为什么杀平秋白,后面若是还有人,就把那个人也杀了。这就是最简单的复仇,无非是你杀他,我杀你,可是这么简单的事情,眼前人也不一定做的好。
江路云突然觉得自己明白平还宁的心情,至少在这个时候,他们的心里,有一些东西是相似的。
因为就连最简单的复仇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当一个人连不被伤害的能力都没有时,又有什么资格去伤害那些所谓的仇人?命只有一条,只要一次决定的错误,一次选择的欠妥,都要付出这极为宝贵的东西。复仇的人像是在刀尖上行走,妄图伤害别人时,往往免不了让自己也受了伤,若是能成功倒也无妨,若是失败了岂非死不瞑目?
江路云十六岁时突然懂得了这个道理,于是他踏上额极为漫长的征途,去听,去看,去想,去自己一个人来寻找心里想要的东西。
所以江路云觉得自己是能够懂得平还宁心情的。
伤害别人的理由各不相同,但是复仇的心情却都出奇的相似。
冷静了片刻,平还宁道:
“江辰,请····请你说清楚····”
她可能在忍着眼泪,也可能没有。
江路云道:
“平帮主与狄安郡主有约,他为了万无一失,只在钦州当众人面故意诈死,不仅骗过了我,更是连你这个唯一的宝贝女儿都没有告诉。原因有两个——他所做之事极为重要,不惜将你托付于我,权作了诱饵般方便他行事。二来他却也知道他走后,你一人留在钦州只会有更大的危险,干脆便是送你去临沧狄安郡主那儿。你爹信任我,却也是无可奈何,而他什么都不告诉你,却是因为····”
江路云话说到一半突然不说了,平还宁道:
“因为什么?”
江路云心里想的是,只怕平帮主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真的一去无回了吧····他是个聪明人物,却也玩不过有势力之人的百般手段。江路云嘴上道:
“很多事情,并不是在事前能有所预料。但我想,平帮主到底还是不希望置你于危险境地。虽然事与愿违,但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没有来得及和你说上一句再见,他也许也很遗憾吧····”
江路云的语气软了下来,最后一句话,不知为何就说出了口,江路云又道:
“平帮主所做之事极为重要,往大了说事关国运,往小了说,也已有多条性命牵连在内。你爹生前只托付我一件事情,现下来看,我却是违背了他的意思。大小姐,你爹因此而死,是他的命,而你自己的命,却在你自己的手里。你不乐意活,没人可以挡着你送死。但是你要送死,也不会有人从天而降。”
江路云一字一句道:
“再救一次你。”
江路云把羊皮残卷一事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虽然未提具体的事物,但是平还宁应该已经明白她的父亲究竟为了什么。平秋白曾经是安聿的罪族,他忍受了世代生存的土地一夜之间易主,也经历过为反抗而带来的更惨痛的教训。在安聿王朝这座更为巨大的江湖之中,平秋白能做的,是守住他的小小江湖,可是当年的他,连这个也没有做到。
是以他不再反抗,而是选择保护自己的女儿。选择顺从,选择当一个“改过自新”的罪人。
可是这样的男人,唯有的坚持,就是承诺二字。当年金陵派人把百越之地荡平后,派来了滇南王驻守在此,后来的郡主狄安更是体恤当年那些遗留罪族的遭遇,不仅没有像是对待奴隶一样对待他们,反倒是将这片土地最好的,最便利的,都让他们去做。
平秋白说过,白龙帮在钦州能有如今的地位,离不开狄安的处处优待。
作为一个男人,平秋白还是毅然赴约了,作为一个父亲,他却欺骗了自己的女儿。
江路云在等平还宁的回答,他以为她会问更加具体的情况,比如她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又葬在了什么地方。可是她一双倔强的眸子好像有什么不知名的情绪在闪动,她抬头后就毫不畏惧,这样的眼神和那个夜晚金雕寺前咬牙的她,是一样的。江路云突然明白自己干嘛要管她的闲事了,平还宁不是一个求死的人。
就算在一个女子最后的尊严都要被剥尽时,她想得不是死来解脱,而是咬牙活下去···
平还宁道:
“江辰,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情。到底谁杀了我爹爹?”
江路云道:
“是汉安王李介。他掌控黄河以北幽云十六州,整座江湖都是他的爪牙,或者说现下的安聿,就像是他的狩猎场,他有这个本事盯上每一个人。郭严不过是他最不起眼的狗腿子,而杀平帮主,也不过是他为了完成目的,而随手做的一件事情。这样的仇人,不是靠一张嘴,一双手,一把匕首就能杀死的,就算这样,你也要为你爹报仇吗?”
平还宁突然一下就笑了,笑中带着一点点的颤抖。江路云突然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混蛋,他太擅长用这张嘴去说服一个人一件事,不管这件事是对是错,是好是坏。江路云在这一刻觉得辜负了平秋白的正是自己,他让那个已死之人唯一的牵挂推上了一条不归之路,这样的路,不该由她这样的女子来走。
可是世上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江路云不是神,他明白世上最难的事情,就是去改变一个人的心意。平还宁认定了要复仇,不管她要面对的是什么人。
她道:
“我要。”
江路云看了她半天,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仅仅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嘴上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