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天林也是大战过来的人,虽然没见他提刀去杀了多少人,但也是在李昭手下效力了这么多年。建元二十四年王馥,卢见月变法一事,朝中大肆更换朝臣,老资格的朝官,尤其是武官,几乎是没剩下几个,要说他不仅没解甲归田,反倒是平平安安,加官进爵,这两年更是分了刘全茂的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啊。
当年柳笑渔是这么说的,皇帝跟前混的好,最不要的就是本事。有本事的人就有傲气,你在皇帝面前傲个什么傲啊?可是傲气之下多是骨气,现下看朝中,有骨气的还剩几人?
骨气这种东西不是随时愿意去死,而是假如要死,也绝不低头。
尹天林是徐元晋的父辈级人物了,且状元郎最多许的是六品,姓尹的是四品啊,这等以下犯上,如果江路云不说话,可就是大罪过。
江路云还就是不说话,尹天林后退了两步,只问道:
“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江路云示意了徐元晋,状元郎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刀子并没从尹天林脖子上离开。
江路云道:
“木丘贺很快就会知道我带了圣女在邛都,尹叔叔过去在滇南王手下效力时,没和这位老伙计少打交道吧?他次下掌握着南理军权,和大皇子串通一气,要和大凉南北夹击蜀中。实话说,您老现在不想和他打,也是迟早要碰面,别到时大意失了我安聿最宝贵的蜀中,陛下怕是没法笑脸对你吧?”
不管对谁说话,一开始就亮刀子并非是最好的方法,江路云只在剑门关失态过一次,直接拿了刘全茂的宝贝儿子开刀,继而又直接砍手砍脚。那是偶然情况,作为一个笑脸迎人,力求给人人都留下好印象的白马麒麟来说,江路云习惯了笑着说话,光说道理,正的歪的都有一堆。
第一步是晓之以理。行不通就略加恐吓。
徐元晋收了刀子,江路云刻意上前了两步,尹天林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其实是摸了摸自己受了惊的脖子。
他道:
“侯爷这说的有道理啊,可是南理的圣女地位特殊,咱们这样随意掳来···陛下知道这件事么?”
江路云也学他摸摸下巴,道:
“不知道。”
他又上前两步,道:
“陛下只关心事情做的怎么样,从来不关心是怎么做的。不管做什么都只是为了达到目的,手段···谁在乎?尹叔叔应该是最懂这个道理的人啊。”
他**笑笑,倒是让尹天林些许尴尬,他这话意味不明,留足了情面,又半点余地不给。他道:
“尹叔叔助我完成了这事儿,那就是大功一件,至于完不成···”
江路云唉声叹气,只愁眉苦脸道:
“我也只能回金陵告知了陛下,尹叔叔尽忠职守,可惜要弃卒保车,未料···”
尹天林没法,看来对当年那个小孩子施展点旧情攻势是行不通了,只好先答应了下来。说好江路云便是满意笑笑,只说是明天一早就把人送到军营里,尹天林吃了个哑巴亏,该说的都让江路云说了。再加上徐状元冷冰冰的一张脸,他自知今晚根本没有说不的权利。
出门前,尹舒颂是这么问自己的父亲:
“您若是不想见这个定西侯,为何不装病?邛都是我们的地方,他纵是官大,也不能硬闯了邛都府。”
尹天林摇了摇头,只道:
“他不是普通的官,陛下未给兵,先赋权,安聿王朝谁不知定西侯给皇帝办事?我离开北方虽早,可那时他已经是记事了。江封对我印象不好,只怕多也是被他儿子听了去,此约不赴,麻烦无穷无尽啊!你爹我好不容易平平安安做到了这一步,怎能让他一句话,让我这些年的努力白费?让我先去听听他想做些什么。”
尹舒颂道:
“爹,定西侯是什么样的人?”
尹天林回答:
“他姓江,名路云,是我朝王族外世袭罔替第一人,官,地,兵,陛下一样没少给他。”
尹舒颂疑惑道:
“这岂不是待他如子?”
尹天林却摇了摇头,只是道:
“江路云是爹旧日故人之子,可上次与他一见,却是觉得这父子二人性子完全不同。昔日江封功高盖主,毫不掩饰。我已隐约觉察不妙,才是在他声名最盛时南下,投靠在滇南王门下。建元二十四年,若不是这样,只怕你爹我,也都和昔日的旧友们一样。解甲归田事小,只怕···”
尹舒颂道:
“只怕什么?”
“只怕是共赴黄泉啊。”
尹天林叹口气,明知人难拒,还是出了门去。秋宫白塔是古邛都国遗址,是旧西蜀国陵地,选在这么个地方,尹天林是想提醒江路云啊,不看僧面看佛面,给这片土地陪葬的人已经够多了。
江路云明显没在意这个。
尹天林走后,江路云不急着回去,众人陪着他,在这秋宫白塔四周看上一看。
秋宫是西蜀的皇室陵墓,实际上是地宫,地面上除了些古邛都国时就有的些雕像,其他的便是所谓的白塔。白塔也不是塔,而是一座座的碑。上面刻的是西蜀朝官之名,类似金陵安庆宫后的温酒阁。所谓赢得身前生后名,为官一生,这也算是最大的嘉奖了。
本来白塔上之名,是在这一朝的西蜀君王驾崩后才刻上。不过西蜀最后一个皇帝可能是早就预料到了,好几年前便是差人刻了碑,一个皇帝有心思至此,你说他是昏君也真是不可置信。江路云也突然想到,西蜀已亡三十年,最后的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任凭人在书里评论,在坊间传说。可是这书是安聿的书,这坊是安聿的坊,安聿作为一个西蜀的入侵国,难道还把他们的皇帝捧到天上?
君可见,任何一个国家,一个朝代,最后一位君王不是昏庸**,就是惨无人道,玩物丧志的有,黑白不分的也有。可是真是这样吗?有的也许只是运气差吧?
西蜀的皇帝是被杀手祖师爷段承安所杀,江路云可没忘记这点。
姓段的到底是谁,现在在哪,江路云都不关心。
他把白塔上的名字一个接着一个看了下来,若有所思。西蜀老皇帝托孤之人,该是所信任朝臣,那么他的名字该是在碑上才是。
江路云火烧万卷阁之前,还是把那些个杂书好一番看,上溯到百年前春秋国事,后道安聿南渡后至今三十四年,该知道的他几乎都知道。他自诩自己这本事做太子太傅都没问题。问题是,安聿还没太子。
直到把最后一班朝臣之名都看了个遍,江路云才是招呼了几人准备走,明川早就在一边一个人也玩的高兴,徐元晋虽然跟着江路云,却是一言不发。而红袖和纪柔却是坐在了一边,手上拿着那个红色的小香包,不知在说些什么女孩子家心事。江路云心里觉着好笑,红袖先前还在顾虑纪柔,只怕她好像要吃了江路云,这才多长时间,便是又恢复了没心没肺的本色。
红袖本就话多,此时不知在说些什么,眉飞色舞,纪柔只是安静的听着,她坐在树下,双手环膝,可能是天有些冷,她双手和脸蛋都白的有些过分。她二十岁了,并不是一个和红袖一样的小姑娘,可是要说她懂得的这世间的有趣玩意儿,怕是还没红袖几岁时多。
红袖先前态度不好,还收了纪柔的十里香香囊,自是有些过意不去,便是也将自己腰间一枚铜钱状的白玉给了纪柔。南理产玉,这并不是十分贵重的礼物,这玉造型是枚铜钱,上面却极其精致的刻了一朵牡丹,不用说,这般故意讲究的东西是红袖从瞻台褚羽那儿拿的。要说瞻台另一个身份,江夏神医,是江湖上公认最有钱的大夫。众人都好奇牡丹亭主哪儿来的这么多钱,都猜测他怕是王公贵胄,可实际上,他有钱就是单纯的有钱,是当神医时赚来的。···当然,一半是讹来的。
牡丹亭主最喜欢昭告所有,他的东西都和牡丹挂钩,这种原产洛阳的富贵象征,不知道被江路云鄙视了多少次,依旧是我行我素。
瞻台褚羽在七年前的那个冬天,初次遇见江路云时,为他暂时接上了右手经脉,让其能正常写字运作。瞻台本想一次治好了这个自己砍自己手的人,却被江路云拒绝了。他要做戏就做到底,不该拿刀的时候,绝对不拿。
也是在那个冬夜,瞻台褚羽收取了他为人医病的价码,不是黄金白银,而是在江路云的右手小臂上,用朱砂画了一朵超大的牡丹,这让江路云骂他的品味一直骂了七年。
牡丹亭主是这座江湖的传说,江夏神医也是。
纪柔接过了这枚造型奇特的礼物,只问道:
“阿云喜欢什么东西?”
红袖一时没反应过来,纪柔道:
“你们家公子有喜欢的事物吗?”
红袖双手撑着下巴,想了半天硬是没想出个所以然。吃的吧,公子不爱吃甜食,其他的从来不挑。用的吧,反正都是最好的,也是最贵的,多半还都是陛下赏赐的,就连春华宅也是陛下御赐的宅子,要说公子喜欢什么····红袖些许为难,却又不愿意在纪柔面前,连这么个问题都回答不出。于是她只好道:
“是书吧···公子很喜欢看书,什么书他都爱看,我以前和绿珠儿都说,公子是整个安聿读书最多的人,那些个酸儒生,蠢秀才,都是比不上他。”
纪柔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这会儿,红袖注意到江路云在看这边,马上就不说了,只欣喜道:
“公子!”
江路云点点头,示意可以走了。纪柔回身看一眼,秋宫白塔后不远处就是川南军营,那是她明日要去的地方,也是她静静等待一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