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们只会唯唯诺诺,点头低头的利州牧薛应物呢?薛大人此时才没时间去关注天上的月亮圆不圆,只看他在自家的宅邸里走来走去,坐立不安,他好不容易坐下,颤颤巍巍的拿起了桌上的水杯,又是好不容易送到了嘴边,喝下了一点,一人来报,吓的他又给吐了出来。
下人道:
“老爷,您没事吧?”
薛应物摇摇头,示意他下去。下人没走两步,薛应物又叫住他道:
“侯····侯爷到了吗?”
下人恭敬道:
“还没有,老爷。”
薛应物稍微松了一口气,此时他心情如何,外人全不知晓,只是我们这位薛大人也着实是个无胆人物,本来调到蜀中以为是个好差事,连升三级他是要跪谢皇恩,可没想到怎么就到了剑门关呢?
这里过去是要打仗要死人的地方啊,虽然蜀中百姓也不太在乎自己跟谁姓,可是看看这利州城,哪有过几天安生日子?薛应物每每经过城东那栋荒宅时,都是觉得背上凉飕飕的,利州牧?以前那位利州牧是怎么死的?那是携家带口都割了脖子啊,全家一人都没剩下,荒宅的阴气是半夜都能把自己吓醒,死人不省心,再看看活人——
自己调过来分了川北节度使的权,官帽就戴的安稳了?刘全茂早就憋着一肚子火不知道朝谁发,不料自己一来还好死不死的知道了好些不该知道的事情···
陛下,您老怎么就要这么考验我呢?
薛应物发自内心的深深叹口气,茶水的滋味也和白开无异了,再想到今晚还有个祖宗要来,薛应物就觉得自己的风湿又要犯了,不如躺床上装病吧?
刚刚退下去不久的下人又上来道:
“老爷,人到了。”
薛应物刚松的那口气又是活活憋回去,好在他为官多年,失态倒不至于,心情复杂难以言表,只希望这些个大人物别再折腾自己,哎,早知道就不多管闲事了!
还在薛应物想东想西时,江路云已经独自一人来到堂前,带着十足的诚意和一张无懈可击的笑脸,薛应物连忙迎了上去道:
“侯爷······下官见过侯爷···”
说罢就要跪下,其实按照安聿律法,他也犯不着行此大礼,眼前人虽是侯爵,比自己高了不知道多少级,可按照习惯,这当文的不跪当武的。只是“麒麟”二字的荣耀地位,江路云又带着皇帝的期望而来,作为一个小人物,薛应物觉得自己当机立断,得跪。
结果双膝还没着地,给江路云接住了。准确说江路云扶住了薛应物双手,硬生生把他扯了起来,眼前这深不可测的年轻人道:
“薛大人,今晚的月色可还好啊?”
薛应物人胆小,却也不笨,江路云一说晚上要来,他差不离就知道自己面临的无非两个结果。不是生就是死,就看自己怎么随机应变,没想到江路云也不多绕弯,开门见山道:
“薛大人好大的胆子啊,作为百姓父母官,你毫无作为就罢了,怎还为虎作伥?那刘全茂都要翻了天了,你连屁都不放一个,满脑子圣贤道理给忘到姥姥家了?”
薛应物这会儿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是非要跪下,挡都挡不住,心里却又左思右想:
这定西侯爷到底是谁的人啊?刘全茂他已然惹不起了,要是眼前人是那幕后大头,自己现在可要怎么站边才好?
江路云像是看穿了他的心事,只道:
“行了行了,别给我来负荆请罪那一套。薛大人,本侯问你,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见薛应物还是副怯懦模样,江路云再好脾气也是有火,只冷笑一声道:
“薛大人,我是说你胆小如鼠好,还是真的只是人蠢?说你无胆,你却敢抓了贺家兄弟,说你人蠢,你偏偏又知道刘全茂是个什么人物。要说你会做官,这里我官最大,你光是跪下能说个什么事?我这人不喜欢拖泥带水婆婆妈妈,你要不愿意说我自是有手段。你早两年就要你老婆孩子回了老家,只借口说还有个老母在家是也不是?你这人怕死,倒还知道给自己留个后路。怎么,你也是怕自己和那荒宅中那人一样落得全家惨死?可惜,当官第一天,你就该知道这路难走啊!你若是敢对我再有隐瞒,你老婆孩子包括你老母的人头我也照砍不误,要安罪名还不简单?胆大妄为,密谋造反怎样?”
江路云噼里啪啦左扯右扯说了一通,对这人只是得恐吓一下,看薛应物头上都是冷汗,江路云知道自己说的差不多了,果然,薛应物只颤抖道:
“侯爷····侯爷请看那块绸布·····下官,下官不敢欺瞒侯爷。”
江路云一头雾水,道:
“绸布,什么绸布?”
薛应物道:
“是····中午在刑场,下官·····下官给侯爷的那块。”
江路云仔细想了想,好像是接了块布,擦汗用的。
江路云在怀里摸了摸,果然还在,他只展开来看,上面竟是有两个字——
救人。
江路云笑道:
“好啊,薛大人,我要是真用这个擦汗,可不是变得一脸黑?”
薛应物苦笑道:
“侯爷,下官自作主张抓了贺家老大,本想救他一命,却不想差点害的他兄弟二人都差点命丧黄泉。”
江路云道:
“说来听听。”
薛应物也是豁了出去,只将自己须发撩起,背对了江路云,江路云一惊,这薛应物的后颈处竟然有一刺青,痕迹已经变淡,可这正是出身军中的证明。建元南渡后从军的人有两个标志,即黥面在身,一为后颈,一为耳后,前者是建元十年之前入的伍,后者则是建元十年之后。这说明什么?
薛应物道:
“不瞒侯爷,下官与贺家兄弟以前都是刘全茂刘大人的部下啊!”
好啊,这一茬,江路云那还真没想到。
薛应物心想死要是逃不过,好歹也是要晚一点,只道:
“侯爷莫要觉得奇怪,下官以前不过是个伙头兵,不值一提,刘大人也早就不记得了。可是这贺家兄弟与下官好歹是同袍,下官不能见死不救啊!当日,贺家老二只来找我,说刘大人因为早些年的私事,想要他兄长的性命。我耐不住他苦苦相求,想到不如来个偷龙转凤,先把贺老大找个罪名抓入牢中,趁着刘大人去金陵述职,再找其他死囚为他上斩头台。这样贺老大便可以免于一死了·······”
江路云扬了扬眉,道:
“接着说。”
薛应物道:
“却不料刘大人不知为何定要贺老大性命,亲自上门找我提前了刑期,还非要亲自监斩,可我心知贺老大并无罪行啊!没想到我这帮忙却还提前了他的死期,眼看故人因我过错要丢性命,下官才斗胆送出这绸布???幸得侯爷火眼金睛,心思敏锐,看出贺家兄弟无辜,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下官替故人谢过侯爷救命之恩····”
江路云坐下,点了点头,喝了口茶,问道:
“所以你是好心办了坏事?”
薛应物连连点头道:
“是····是·····侯爷明鉴。”
江路云道:
“放屁!”
这一声来的突然,吓的薛应物又是膝盖一软,只跪下头点地,不敢再看江路云,嘴里道: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江路云任他跪,只道:
“不敢?这么说是本侯瞎说了?薛应物啊薛应物,你是想救这贺老大没错,可就因为你那伙头兵和他两个怂蛋子兵的交情?就凭你这说话都要结巴的胆子?实话告诉你,十年前在青禾别苑的事情本侯已经全部知晓,谋杀朝廷命官是什么重罪你可知晓?”
说罢江路云将那块写着“救人”二字的绸布往桌上一甩,冷笑道:
“薛大人胆子虽小,心思却不小,你们三人都给刘全茂办事,怎的你就做到了六品州牧,他们二人还要在街边卖酒?莫要说你和刘全茂穿的不是一条裤子!我看你是也巴不得贺家兄弟早点死,却又担心下一个就是自己。恰巧本侯来了利州,你心生一计,想把自己和十年前的事情撇的干干净净,于是把污水都往刘全茂和贺家兄弟身上泼。这“救人”二字却也是你临时写的吧?我看你早知道本侯会去法场吧?“
薛应物低着头,江路云看不到他的表情,却也不用看他的表情,不管他猜测的对了几分,薛应物没说实话却是一定的,江路云笑道:
“薛大人觉得我武断吗?可惜薛大人还是露出了马脚,昨晚青禾别苑,灵堂废墟前,本侯除了闻了贺家兄弟的酒味,可还看见了一个人。那个装神弄鬼,一脸邋遢的乞丐不是别人,正是薛大人你吧?”
观察,猜测,判断,决断。逼问一个人有很多方法,但又要以一个事实为基点,往往可以讲一切的谎言击溃。
听到这,薛应物突然停止颤抖,四下安静,不闻声响。江路云看他,觉得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