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一些散仙们说,陆吾神已历劫归来,正是四月初,我望着栖梧殿外,本来满树的木兰花这个时节已落尽,似乎是在说着一个如木兰般的痴情人情思早已散尽。来看望我的颛顼在我身旁看书,看到我发呆的样子,放下手中的茶盏,疑惑地看着我:“叔父,陆吾上神既然已经历劫归来,你担忧这么久,此番不去见他吗?”
陆吾为了替徒儿白扶受罚,自愿下界受轮回之苦,至今已有三百年。三百年来,我没有出过长留山,只是每日神情恍惚,时时望着栖梧殿外的木兰树发呆,三百年的时光说起来算是很快的,只是每每在思及一个人的时候,却觉得异常难熬,以至于只是偶尔来探望我的颛顼也知我有心事,可是,本来冷漠无情的白帝少昊不该是这般模样的。
只是遇见了一些人,成了自己命中躲不开的劫数。
这三百年来,我确实在等一个人,但却不是陆吾。
不用任何人禀报,我就知道,她回来了,因为陆吾归来,她再没有留在人间的理由。
不知为何,越是靠近忘川宫,我越是感受到彻骨的寒意,许是心痛,许是心凉,足足三百年,她舍得放下自己作为员神大人的一切,下界去陪着陆吾,未曾留下一丝消息,可是分明,她的心早已经拱手送人了。
忘川宫,忘川忘川,她在入主长留山的时候便将原来的浮世宫改作了忘川宫,我曾问过她缘由,她也只是眉目低沉,看着那副匾额淡淡一笑:“我既来了长留,那么此前一切便全部忘却了吧。”
那时,正是木兰花开的季节,白色的花瓣落在她黑色衣摆上,显得异常明显。我看着她说这句话无悲无喜的模样,竟生出一丝悲凉来。
可是明明,曾经的磈寻不是这样的,她原本明明带着温润的笑容,打扮成男子装束,跟在我的身后问我如何抚琴,有时我被问得烦了,便皱起眉来,她见我如此,必定讨好得笑着捶捶我的肩膀,一边开口说:“少昊帝君,你若是累了,改日我再来讨教吧。”说罢这句话,她便会驾云飞回昆仑的无幻宫去,然后隔几日又来烦我。
从那以后,我便总是暗暗后悔,为何要在一万年前她还是一个未飞升的白露仙灵之时误打误撞教她弹了一首《扶来》,以至于在她成仙之后机缘之下遇见我后日日缠着我教她琴艺,从那开始,我便再没有躲开她。
当日,我只以为我躲不开的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仙,后来,才知这是我一生躲不开的孽缘。
可是如今,我多想她像从前一般缠着我让我教她抚琴,可是,再也不会了,此时的她,再无笑容,再无牵挂,甚至,也没有了心。
我还站在忘川宫外出神,不知何时,她已走出忘川宫,来到我身旁。这么多年,她始终没有在忘川宫安置仙婢,她说喜欢清静,但我却明白,她只是不想让别人窥到她深藏内心的秘密。她仍是一袭黑袍,墨发高高束起,像极了一个冷清的儒雅公子。只是比起三百年前,她更清瘦了些,双眸更为清冷。
“千百年了,值得吗?”我伸手帮她整理额前的碎发,出乎意料的,这次她并没有躲开,眼中并无任何波澜,可是不抗拒却不代表接受,这是多年前,她告诉我的道理。
“你想说我残忍还是恶毒?”她轻笑一声,嘲讽自己的话说的太过轻巧。
“残忍。”脱口而出的两个字,我没有任何犹豫。
万年来,我看不懂她,可是唯一明白的一点就是她真的很残忍,尤其是对自己。她觉得自己伤害了别人,可是明明伤害的是自己。
包括,将自己的心用上古禁术冰封和将自己的一魂一魄打出身体。我不能想象,她怎么可以对自己残忍到这个地步,单单是为了忘了一个人,但是明明不需要这样做的,明明只要我守在她的身边,那么总有一天,我们两个人都会解脱掉。
“在这世间生存,残忍一点不是坏事。”
总是这么轻巧的语气,让人没来由心里发慌。同样的话,曾经的她也这样说过,当我在忘川殿找到昏倒在地的她,却探到她少了一魂一魄,甚至连那颗本来跳动的心都不见了的时候,我很少那样质问一个人。她只是怅然一笑,看着我,淡淡道:“在这世间生存,残忍一点不是坏事。”
我还记得那时忘川宫里飘散着不知名的花香味,白纱浮动,我们就那样跪坐在地上对视着,彼此的眼里都只剩冷漠。那时我那样生气地看着她,不,不只是生气,还有心疼和怜惜,可我却惊觉,原来不只是磈寻,连我自己也在这纠缠中陷得这样深。可惜,她已经没有了心,又何尝看出我冷漠的眼神后隐忍的温情,或许,是她装作不知道。
今日,却又是如此。我当真不解,磈寻如何能残忍到这个地步,不只对自己,还有我。
说罢,她便转身打算走进忘川宫,而我只听到她的发问。
“听说,三百年前颛顼离开东海外神壑的时候,你因为怕睹物伤情,毁掉了你的长萤琴?”
我抬头,看着她的背影,她站在大殿门口不动,似乎是在等我的回答。
三百年前,颛顼离开,也是在那个时间,我毁掉了带在身边多年的长萤琴,外界皆言我是怕睹物思人,想起颛顼伤心才毁了琴。是,我怕睹物思人,可是却不是因为颛顼,颛顼离开之后,磈寻不听我的话,下了长留山去找陆吾的转世。
我从来未像那时一样生气,因为我不明白,即使她已离开了昆仑,但是她的目光似乎就只落在那一个人的身上,即使没了心,即使我守在她身边千年。可是,仍旧什么都没有改变。
如果,从头来过,我没有教过她那首《扶来》,那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那日醉酒,一掌劈断了长萤琴,只是因为嫉妒和无奈,我从没有告诉别人,我嫉妒地发狂,就如同磈寻曾经嫉妒白扶一样。
所以,我也只是淡淡开口:“三百年前,你不也离开了忘川宫。”
闻言,我看到她身子一顿,许久以后,她才开口:“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我这一万年来都想知道的答案。即使封了心,打出一魂一魄,我也还是想知道。”
她转过身来看着我,朝我伸出一只手,目光仍然是冰冷的。
我的目光落在那只手上,那本是用来抚琴的手却因在凡间长期习剑变得粗粝,可是此时,那只手却像是我的救赎,我沉沦这几千年的救赎。
所以,我握住她的手,嘴唇有一丝颤抖,她就那样看着我,似乎在等什么。我停顿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所以,知道了吗?”
“现在不重要了。”她嘴角微勾,笑的苦涩,眸中分明有了神采,里面充斥的却是释然。
但是,我清楚地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即使没有了心,但是我终于看到本该属于磈寻的样子,她要的答案不重要了,可是那一丝释然却是我这么久以来最想要的答案。我明白那份坚定,可是既然那份坚定现在都已改变,那么我还有什么做不到。
所以,我走近她,伸出双手把她揽在我怀里,她没有推开我,虽然还是像她之前说的那样,不拒绝不代表接受,但是此刻,我决定赌一把,我拍拍她的肩膀,认真道:“磈寻,留在长留,做我的妻子。”
我没有用“帝姬”,而是“妻子”,我希望她与我并肩站在同一高度应对一切而不是以一个臣子的身份附加在我之后。
磈寻啊,我的苦心,你可否明白?
许久许久以后,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可是我依旧没有放开她,终于,我听到她的回答。
“好。”
只此一个字,却是我这上万年冰冷生活里的唯一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