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飞猛然一惊,任谁见到瞎眼的能看见,听见哑巴的能说话,都不得不一惊,这一惊之下,龙飞下意识就想将观药推开。
但观药的手仍旧紧紧捧住龙飞的上身,一步也没有后退!
“不要声张,听贫道慢慢与你道来。”观药突然发声,虽然因为许久没说话,所以他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龙飞点了点头,观药这才放下了手,指着屋内灯下的一个凳子道:“你坐。”
龙飞依言坐下,观药也在他的对面坐下。
“怎么回事?”龙飞皱眉问道,他知道观药应该没有恶意,所以也不对观浑揭穿他。
“嘿嘿。”观药突然像个孩子一样笑了起来,“这是贫道与观清及观浑师兄弟的一个玩笑。”
龙飞简直不知道说什么了,本来,原本看来正经甚至木讷,浸淫药道而至自己残废的人露出这样的笑容,说出这样的话语,在他对面的人理所当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观药却毫不在意,又问龙飞道:“不知居士有没有觉得观浑师弟无所不知,简直近神似鬼?”
龙飞对这倒是颇有同感:“不错。”
“是啊是啊,还有贫道那观清师兄,也是一般,而那观剑师兄,更是一心剑道,最是无聊,贫道自小就与三位师兄弟生活,却是一点意思都没有。”观药先是摇头苦叹,接着却语锋一转,嘻嘻笑道,“后来我索性把心一横,说不得也要骗一骗这两天通天晓地的师兄弟,就学那观剑师兄,一心沉浸药道,总算把贫道自个儿变成了个药疯子,骗过了那两位师兄弟。”
“这么说,道长并不是痴迷于药道?”龙飞有些不可置信,这看来近六十岁的老头变成这个样子,竟然只是想戏弄自己的师兄弟,又有谁会相信呢?
“咿!”观药显得诧异非凡,“居士怎么会这么想呢?药这东西,简直无聊的紧,也只比贫道那三位师兄弟好一点点。”
“道长仅仅为了意气,就将自己搞成这样,这又是何必呢?”龙飞不能理解,他真的不能理解观药的举动。
“居士想必是着相了。”观药轻笑道,“人异禽兽,仅仅意气,若不为意气之争,只为利益,生命,何称为人?这一身臭皮囊又有何用?死守皮囊,又是何必?”
龙飞还是不能认同,但他却想不到如何反驳观药,只能沉默,半晌,才问道:“那道长又为何不瞒住在下?”
闻听此问,观药突然站了起来,行了个道礼:“贫道先师曾言,若人只进不退,不逃不避,天下万物不可相瞒,贫道观居士便是这样的人,是故不敢有瞒。”
龙飞忽索然一叹,站起身来还了个礼:“道长谬赞了,不逃不避,世上便有此人,也非在下。”
观药摇首,笑道:“居士之逃非逃,居士之避非避,至圣之龙亦有潜伏爪牙,收敛威势的时刻,又怎称得上是逃避呢?待得风云际会,龙跃于渊,是时万事万物必难以令居士后退逃避,贫道虽无观清师兄与观浑师弟的慧眼,但凡眼亦可识龙。”
“小姐姐居士,你叫什么名字?”非孤子也不知道眼前这个小女孩究竟比他大还是小,只是看她比自己稍高了些许,便唤她作小姐姐。
“流光。”流光还有些害羞,所以话并不多。
“流光?小道倒是没有听过流这个姓氏,小姐姐居士好生奇怪哦。”这小道童仍旧话里执着道腔,只是流光年幼,倒也没有听得难受。
“叔叔说我们都忘了姓氏,就不要了。”流光少女心性,立即反问道:“我听那伯伯叫你非孤子,我也没听过非这个姓啊。”
“小姐姐居士有所不知,非是道门中的辈分,不是小道的姓,小道从小就在这长大,只有道号,没有姓名。”非孤子连连摆手,解释道。
“你一直在山上,从来没有下过山?”流光有些诧异,“不无聊吗?”
非孤子眨了眨眼,不解道:“无聊,无聊是什么?小道天天修习,练武,你说的无聊是什么意思?”
流光像个小老师,解释道:“做同一件事做多了,感觉烦了,就是无聊啊。”她接着又问:“你天天在山上,天天修习,练武,不会烦吗?”问这句的时候,她想起了自己遇到龙飞之前,天天为了活着在野外觅食,那的确是一段无聊,却又不得不这样过的生活。
“烦吗?”非孤子捧着小脑袋思考着,半晌才道:“有时候是烦啦,不过我烦的时候就偷点非虚子师兄酿的百里香,喝一点就不烦啦,嘻嘻。”
“‘百里香’?那是什么东西?”流光睁大眼睛,好奇地问道。
“你等等,我去拿点给你试试。”非孤子偷笑,屁颠屁颠地就跑。
流光记得龙飞的嘱咐,跟着非孤子,不过非孤子毕竟习武多年,她又怎么跟得上,跟到一半,就看到非孤子抱着个坛子跑了回来。
“这就是百里香?”流光看着那个坛子,知道这是方才观浑叫非孤子拿来的两坛“美酒”,“是酒?”
“对啊对啊。”非孤子已经急不可耐了,他拿来两个小碗,就掀开了酒坛的封口。
酒香味一下子就弥漫起来,流光听说过酒这玩意儿,却没真正见过,更没闻过酒香,这百里香又是佳酿中的佳酿,本非寻常劣酒可拟,是以流光一下子就沉浸于这香气中。
倒是非孤子经常偷喝,对这香气也不觉怎得,直接倒上了两碗,然后也不先招待流光这个客人,直接拿起自己面前那碗,一饮而尽。
喝完一碗,又倒一碗,非孤子这才看到流光还怯懦着不敢拿酒,他这才想起待客之道,拾掇道:“小姐姐居士喝呀,上次那大叔都说了这是好酒,你快尝尝!”
流光还是有些顾虑,她还记得龙飞在山门处和观浑说他不饮酒:“可是叔叔……”
非孤子喝了点酒,性情都似乎变了,他一下打断了流光道:“怕什么,你不说,我不说,还有谁知道?小姐姐居士莫不是不敢喝吧?”他竟然还用上了激将法。
不得不说,激将法无论对少年还是少女都是威力无穷,流光本来还想解释的,一听得此言,立时就端起了碗,也是一饮而尽。
美酒入喉,登若瀑布,百里香香而不烈,但倏然冲下,流光又是头一回,立刻就辣的直往小口里扇风,若不是她性子稳,怕是要跳脚起来。
非孤子见这态势,与自己昔日被非虚子师兄骗时如出一辙,也忍不住像非虚子当时一般前仰后翻,哈哈大笑,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流光想埋怨非孤子,却偏偏被辣的说不出一句话,只能急得面红耳赤,等到辣劲散去,酒气又已上升至头颅,她本年幼,又无内力,被酒气一冲,昏昏沉沉就要睡去。
非孤子只道流光如自己当初一样,哪知道自己当时解围却是因为内力,见流光睡去,只以为她昏阙过去,立时又惊又急,连忙上去扶住差点摔在地上的流光,接着胡乱将内力沿流光手腕的经脉冲入她的体内。
流光正昏昏沉沉,却突然感觉到一股刺痛从自己的手腕窜进自己的体内,周身百骸都感觉到尖利的痛楚,痛楚瞬间击破了头颅中的酒气,让她的意识瞬间清醒,接着就因着痛苦尖叫出声!
非孤子吓了一跳,连忙收了手,但他的真气强韧尖利,不能散去,仍在流光的经脉中搅动着,眼前这景象是非孤子怎么也想象不到的,他也没了主意,不知道怎么办,就连找人帮忙都忘记了,就在原地干着急,听着流光的声音渐渐转低,变成呻吟。
现在正是修习时间,除了非孤子与流光之外,所有人都在观中后山,所以也没有人被流光的叫声吸引。
不!有人听到了,那个人从后山赶来,听到女孩的叫声却只是躲在一片阴影中,静静地观察着两人,也不出声,也不出面,只是默默地看着女孩的痛苦,听着女孩的呻吟,眼里看不出一丝心思,只有一潭浑水,隐藏着任何人也不知道的秘密。
龙飞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因为痛楚将自己的牙关咬碎——若不是如此,他就要痛呼出声了。
观药无愧为药道浸淫一生,他手中的秘药简直可称见骨生肌,但超乎寻常者,必有超乎寻常的代价,而龙飞付出的代价,就是连牙关都要咬碎的疼痛!
而这一切仍未完。
“这药并非死物。”观药提着观清方才进门放下的两坛“百里香”,对着龙飞道:“所以用药途中必须用烈酒洗涤,否则反而感染生疾,居士可要小心。”
“无妨。”龙飞已经一脸冷汗,痛楚令他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但他最终还是凭借他超乎寻常的毅力,说出了以往简简单单,如今却费尽全力的两个字。
观药没有说话,只是昏暗晦涩的眼中忽然闪过一道光芒,然后他抿住嘴唇,将坛中的酒倾斜在龙飞身上。
烈酒涤伤,这是未经历者不能了解的痛。
龙飞经历过,他自以为早已了解,但当酒水洒在他伤口上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
这是一种怎样的滋味?
痛混着香甜。
痛到令人忍不住咬噬任何自己看到的东西,痛到令人亟需要将全身的力气用出去,痛到一张口就是嚎叫,痛到恨不得直接死去。
香甜,的确很香,很甜,这是美酒中的美酒,在他从军前那么多酒道生涯里从来没有品尝过的美酒,而自己的每道伤口,仿佛都如同自己脸上的口一样,贪婪地吞噬着美酒,让他浑身上下,都似乎享受在这酒的甜美之中。
这是一种奇怪的经历,他在痛中,在香甜中,最后睡了过去,然后痛、香甜都消失了,只留下一整片的黑暗,而黑暗中,连一丝流光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