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小的时候,师父对我说,尘凡,你可知这世间最易于变化的是什么?
我老实地摆摆头,不知。
那么,你可知这世间最能永恒的是什么?
我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也不知。
那师父告诉你,答案便都是人心。你长大后自然会明白。
师父,尘凡不要长大,尘凡要永远在师父身边。
傻孩子,人都会分开的,都会的……
几日后,师父坐化在清安殿里,我被师兄弟排挤,终日待在后山扫阶。
十七岁的时候,我厌倦了孤独与疏远寂寥的钟声,独自下了山,遇见了一个让我明白了人心的人。
我还记得下山时正值子夜,月色清冷如辉。我在林间行走,锯草划破衣袖,口渴难耐时恰遇见一捧清澈的山间细流。正舀了水往口中灌,忽然不远的密林飞鸟惊散,扑翅声不绝入耳,我抬起头,天边一轮圆月皎洁高悬。而月光下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
她叫红尘,被家人逼着嫁给一个不喜欢的男人,所以大婚的夜里在男人喝醉之后偷偷逃了出来。我们结伴而行,不知要去哪里,只是胡乱地走。她还是个单纯的少女,给我讲她的故事,讲她富贵的家庭,讲从说书人那里听来的关于尘世间许许多多爱恨情仇的桥段。
她说,小和尚,你叫尘凡,我叫红尘,我们的名字里有个相同的字,真有趣。
她还说,小和尚,我们一直走吧,结个伴,游山玩水,一直到老到死。我们都是回不了家的人。
我承认当时确实是有些心动的,但我不能因为私欲害她。我说,你回去吧,你还有要牵挂的人,你还有爱你的家人,他们也是迫于无奈。
她低垂下眼睑,但很快又抬起头,一脸坚定地看着我,我不管,小和尚,反正你不准赶我走!
我没有回答。
我和她去了很多地方,她身上的锦绣嫁衣与金玉饰品都一一化成了游玩的盘缠。半年的时光,不长也不短。她笑起来明媚的眼中有了些我不敢去看的东西,上弯的嘴角也挂了丝疲倦。
我想,这颗多年清修稳如磐石的心是真的动了。我想还俗,去做个勤勤恳恳的农人也好,做个安安分分的小商贩也罢。总之,我想靠自己的努力去给她一个安稳的生活,不让这正好的花季年华亏待了她。
然而,她不会永远是那个坚定地对我说“我们一直走到老到死,你不准赶我走”的少女。富贵人家自然有多种手段寻一个人。当低眉顺眼和仆从将盛着红尘典当的嫁衣和饰品恭敬地递到她面前时,我知道,最害怕的一天终于来了。
临别的前一夜,我们坐在屋顶喝酒,酒性温和的桂花酿,她竟然也会醉了。她红着脸和眼睛,眼角弯弯笑着对我说,小和尚,我想我可能很有点喜欢你了。嘘~你别说话,听我说。可是啊,我有个从小就喜欢的人,他是个穷书生,但我偏偏就喜欢他。这么多年,我对他的喜欢已经攒积到很多很多了。你知道,门不当户不对,我爹娘也不会舍得让我嫁去受苦的。所以他们要把我嫁给侍郎家的贵公子的时候我便逃婚了……以他们的眼线怎么会不知道我这些日子的行踪呢,只是在等我累了服软罢了。可是,哈哈,他们先服了软。小厮那天对我说,爹娘准许我嫁给那书生了,只要我愿意回去。
她说着,侧过脸来看我,你舍得我走么?
我说,舍得。
第二日清早她便要随那小厮离开,我送她很远,她转过头来,笑着喊,尘凡,你继续游览山河,去找个好姑娘吧!
我摆摆头,转身离去。
这世上哪里有我要找的人。我终于懂了师父说的人心。我在红尘的眼里看到了永恒,也看到了变化。只是我的心又该如何?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我要回寺里去,安心扫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