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李玉才十七岁。可是,爹走了。
李玉也想跟爹一起走。可爹临死前千叮万嘱要她好好活着,别糟践自个儿的命,否则爹会死不瞑目的。所以,李玉没有走。
爹下葬的时候,阿皮也来了。他先是假惺惺劝李玉节哀顺变,接着又去眼角摸了些唾沫,到爹的灵位前干嚎了几声。
阿皮趁人不注意,挨到李玉跟前,偷着在她腰里捏了一把,说,等葬了你爹,咱俩就洞房,怎样?李玉没有反应,在她的心里,却早已埋下了火种,仇恨的火种。阿皮却以为李玉这下没了依靠,自知斗不过他,便认输了,所以很是得意,跑出去张罗客人去了,俨然跟这家的男主人一般。
爹刚埋了,阿皮便来纠缠李玉,要和李玉洞房。李玉说甚不肯。阿皮便要强来,李玉边说,你急甚,等你八抬大轿娶了我,你想咋样咋样,我能不依你?阿皮便笑着停了手,指着李玉说,这可是你亲口答应的,我没逼你啊!
“这个不要脸的畜生,什么玩意儿!”孟浪气的身上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鼓了起来。
第二天,这阿皮便抬了八抬大轿来。李玉说,爹尸骨未寒,我现在嫁了你,村里人咋看我!阿皮不管。李玉说,你再给我七天时间,七天后,我跟你走!阿皮倒也听她的话,果真如她说,当即便叫轿夫们回去。等轿夫们都走了后,阿皮却赖下不走了,死活缠着李玉,要和李玉洞房。李玉再三强调等七天之后,可阿皮偏偏不听,还动起手脚来。李玉挣扎不过,便推说自己饿了,先张罗着吃了饭再说。阿皮允了。李玉便烩了土豆,油黄油黄的,阿皮扑上去便吃,结果苦的要死。李玉便给他寻了一钵儿的白糖出来,洒在土豆上拌起来叫他吃。阿皮居然吃了个干净。吃完后,李玉又叫他吃了羊肉干。阿皮也不推让,欢实地吃了。吃完后,阿皮便又猴急地上来要和李玉洞房。李玉死活不肯,说阿皮你要硬来,我就喊人。阿皮还是不听。李玉便大声地喊了几声。阿皮着了点怕,但还是不肯放弃。李玉便推说让阿皮晚上再来。阿皮见李玉这样说,便提了剩下的羊肉干要回家,专等晚上再来。李玉不叫阿皮拿羊肉干,阿皮偏说好吃得很,没有吃够,回家再吃一顿。李玉说要留着自己吃,夺了过来。阿皮却嘴馋的要紧,说李玉小气,硬又夺了过去,一溜烟奔回家去了。结果,临黑时,先是阿皮口吐白沫翻白眼死的,后来是他爹他娘也先后翻了眼,最后他妹子也临了危险,不过总算保住了条小命。等公安局的人来抓李玉时,她已经不在家了,早已背了包袱离开了。
“你就这样来陕北了?”孟浪对李玉说。“阿皮死也不亏,该他!”
“谁叫他毒死我的小咩,这下他吃了小咩的肉,也要了他的命,算是为爹和小咩报了仇了。”李玉说到这里时,脸上平静异常,像甚事儿也没发生过一般。
孟浪没说什么,静静地看着李玉。
“他按理说不至于要死的,可我怕他死缠我,所以只能死了。”李玉说的时候有些无奈,又有些同情,似乎对阿皮的死多少还有些内疚。
“都过去了,该不该死都死了,你就嫑费心考虑了,还是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吧。”孟浪倒是实际。“公安的通缉令都发到网上了,我今天刚看了。”
“咋办?我能咋办!”李玉的表情漠然,脸上突然变得悲戚起来。“我要晓得咋办,两年前我就办了。”
“要不去自首吧?或者还能减少点处罚。”孟浪听过这个可以减刑的名词,这会儿便吐了出来,作为对李玉的一点建议。
“自首?呵呵。”李玉苦笑道,“自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我答应爹要好好活的,不然我没脸下去见爹。”
“那就等人来抓你?”孟浪问。
“只能再换个地儿,继续跑吧。多躲一天就多赚一天,对爹也多一天的安慰。”李玉平静地说出自己的打算,似乎习惯这样的漂泊的日子,已经到了处变不惊的火候。
“那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自首或许还能减刑。”孟浪还是劝李玉去自首。
“没可能,我这案子只有死路一条,进了衙门便死,还是不去的好!”李玉有自己不去自首的理由。
“说不定,你药死他阿皮也是逼不得已,他衙门也该有说理的地方呀!”孟浪在这一方面也是一片空白,他开始暗恨自己的无知,他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律师,这时不就正好解了李玉的燃眉之急。
李玉没有作声,但从她的表情来看,她还是不相信衙门这个历来为人们所鄙夷的神秘地方的。
“我一定要救你,哪怕拼了我的命,也不叫你死!”孟浪沉思了一会儿,突然坚定地对李玉保证。
“呵呵,你怎么救?”李玉凄然地笑着,反问了孟浪一句。
“没想好,总之我会不择手段尽一切可能地救你。”孟浪的语气放佛一名出征前向王宣誓的将军,满腔的豪情俱化成势在必得四个字。
李玉只是笑笑,也不置一词。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苦心的。”孟浪对李玉说。
“你这是何苦呢?为我,值得么?”李玉似乎觉得有些不安,但看的出来她还是蛮开心的,毕竟有人肯为她付出。
“姐,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姐’了。打现在气,我正式开始追你,我要你做我的女朋友!”孟浪突然说出这句话来,李玉也颇感意外。
“不可能!我们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决不能连累你的!”李玉的情绪骤然间激动起来。
“我不怕连累!我不怕呀!”孟浪大声说着,手里撑得伞猛地剧烈一晃,差点触到地上。“我愿意陪你亡命天涯!”
“我怕!”李玉却“嚯”地站起身来,厉声打断了孟浪的话尾。
伞歪着倒在地上。孟浪和李玉对视站着,都不说话,任雨水钻进他们的发丛、脖颈里头。雨淅淅沥沥地下得琐碎,它们从高空欢快地旋下,又争先恐后扑到他们的身上,挑逗着他们开心。然而他们谁也不理会它们的玩笑,只是木木的站着。它们有些纳闷,滑到他们的眼畔前想看个究竟,刚到眼畔时,却不妨一股暖热的洪流从眼眶突然漫出来,卷了它们的全部,挣扎和融合中它们才慢慢晓得,这股洪流便叫作泪水。
李玉又开始哭得伤心。孟浪劝她,可劝着劝着自己竟也忍不住哭了。
“通缉令的事儿就我一个人晓得,你先不要急着走,我来给你想办法。”孟浪哽咽着说完这句话,目送李玉回了宿舍,自己又往回走去。
夜幕已经完全落了下来,黑暗中孟浪高一脚低一脚地摸索着走路,仍然在十分小心中踩到了两个水窟儿,登时水漫了鞋子,湿透了。
宿舍里灯还亮着,猴子他们在玩扑克。见孟浪回来,猴子便立即扔了牌,凑身到孟浪跟前。
“浪子,哪去了?饭也不吃?”猴子问孟浪。
孟浪懒得去理也没心情去理猴子,只是换了鞋,到了一脸盆热水,准备泡脚。
“浪子,你碗里有饭,我怕你没吃,给你留着。”老工人本来已经睡下,听得孟浪回来的动静便爬起身来告诉孟浪。
“哦。”孟浪的鼻子一酸,几乎要哭出声来,但他还是忍住了,哽咽着应了一声。
“浪子,你去哪了?咋衣裳都湿淋淋的?”猴子依旧不知趣地凑在孟浪跟前问。
“我不想说话!”孟浪冷冰冰地回了猴子。
猴子马上便觉得自己脸上很没面子,他似乎是准备和孟浪理论,可一看孟浪铁青的脸色,又加上雷师傅在一旁给他使眼色,他这才没有动弹。
宿舍马上便沉浸到安静的气氛里去了,谁也不说话了,都钻到自己的被子里,强迫自己开始睡觉。孟浪先爬到炕楞上吃了碗里的冷饭,然后又泡了脚,脱了衣服,熄了灯,最后摸到自己铺上,躺了下来。
孟浪第一次觉得失眠的痛苦。他睡不着,眼一合便是李玉被警察抓走的情形。一想到这一步,他便心惶惶起来,再睡不着了。窗外天又开始下雨,轻微的雨声如蚊鸣一般,可入得孟浪的耳来却是聒噪的要死。他终于明白李玉为什么会睡不着了。他一会儿向左翻个身,一会儿向右翻个身,但无论哪个方向、哪个位置、哪个姿势,他都觉得极其不舒服,仿佛身下有针毡一般。
现在,猴子和胖墩俩人的鼾声又响起来了,像两面轮流值班的鼓,交替着踩着重音的拍子,此起彼伏,连绵不绝,配合得相当的默契。可孟浪却没心情去欣赏这艺术的默契,相反却觉得吵闹极了,使他的脑子乱哄哄一片,像要胀裂爆炸一般。他实在忍受不住了,干脆将被子一股脑儿全蒙到头上去。这下倒好,鼾声果然连一丝都渗不进来,可呼吸却一下子遇到了困难,闷闷地如胸口压着一块大石板一样。孟浪只好又拿开被子,将脑袋从中解脱出来,在暴露的空气中酣畅地吸了几口气,胸口这才舒服些。可这下又恢复了吵闹,孟浪便又受不了,索性坐起身来,对着窗外发呆。
孟浪从自己记事起开始回忆,一直把所有能想的起的经历都过了一遍,最后还是回到李玉的烦恼事上。这时已经入了深夜,雨声渐渐远去,估摸着要停了。猴子和胖墩也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打鼾,和众人一起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宿舍里静悄悄的,孟浪都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了,可他却没有了睡意。
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身来,就里摸了一套自己的干衣裳,利索地穿了。然后下了灯,找了双干净的皮鞋,一欠脚蹬上,又从包里的一件上衣的口袋里掏了一百块钱,揣到自己身上,准备出门。
刚迈开步子,衣裳却突然被人扯住。孟浪被吓了一跳,连忙停住。
“浪子,你去哪?黑天半夜的。”是老工人的声音。
“去城里一趟。”孟浪小声回答说。
“去城里干甚?是不是出事了?”老工人关切地问道。
“没事,我睡不着,想去城里买两本书,平时也没个看上的。”孟浪依实说了一半。
“那也等天明了再动身啊,这会儿黑漆麻乌的,哪有车啊?”老工人劝孟浪。
“没事,反正睡不着,顺路先走一会,也好省点路费。”孟浪假说着,拉开一道门缝便出去了,留老工人的一声长叹在身后无奈。
天果然还没有亮,黑漆漆的混沌一片,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甚至连头顶脚下也分不清了。孟浪在门口站了一会,好容易等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时,这才迈开步子出发了。
天麻麻亮时,孟浪已经走了差不多二十里路,他也不知道心里在胡想些什么,只顾着埋头走路了。直到镇上第一辆上城的客车在他身后想起喇叭,他的脑袋才猛地晃醒,连忙招手跳上了车。
孟浪准备去干啥,他突然记不清了,一下车他的头就开始犯晕。方才在车上盘算好的一切猛地都记不起来了,放佛一根绳子突然被人从中间掐断一般。他就蹲到马路旁边使劲地开始想,终于记起来时,太阳已露出了笑脸。
雨过天晴了。
孟浪决定先去书店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