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长风轻柔的拂过城廓，更夫的锣声渐渐消失在巷口，女童小心翼翼地提着食盒穿街走巷，渐渐人烟稀少，灯火也再看不见，城廓边的护城河上静静地停着一艘画舫。女童看看周围没有人，用口哨吹了两声，就听见“哗啦”有东西下水的声音，不多时一个小小的竹筏子就划到眼前，竹筏子上站着一个圆脸梳着刘海的小丫头，笑眯眯的接过食盒，伸手掏出一串钱递给女童。女童笑呵呵地叫着：“谢谢绣儿姐姐。”谢过转身离去。竹筏划回大船，绣儿上船走到船舱里。舱内静静的，只有熏香的香气淡淡的飘散着，像是一团云雾。绣儿将食盒放在桌上，转身走过来和一个胖乎乎的老妈子打着招呼:“李婶儿，晚膳送来了。姑娘呢？”李婶子叹了口气:“在甲板上呢，又不好好吃饭。”绣儿说：“这都几天了，姑娘到了京城，心情就不好。”李婶子点点头，转身来到甲板上。
甲板上站着四五个黑衣随从，见李婶子过来，让开道路，船头甲板尽头露出一张竹质的轮椅，秀发半绾，绢丝的簿衫罗裙被夜风吹得微微卷起，月光临水，照在女子脸上，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给消瘦的脸上投下弧线，越发衬出透明的苍白，竟好似画中人一般，没有半点烟火之气。
再次来到京城这座繁华锦绣的千年古都，黑色的城廓好似一张血盆大口，将痛苦，怨恨，悲伤还有思念，统统笼罩其中，那股浓浓的血腥气味袭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默默地坐在竹轮椅上，指尖冰冷颤抖，心底苍茫一片。
李婶子轻轻走到女子身边，弯腰说道：“姑娘，多少吃点东西吧，不然身体吃不消的。“女子睫毛扇动，缓过神来，微微笑着：“好，我要是不吃，李婶子又要数落我了。”李婶子边笑边嗔怪地说：“当然。你再瘦下去，堂主该责罚我了。”
绣儿将食盒打开，李婶子推着女子走到桌前，从玉盒里拿出一枚银针在每样食物里试了试，却见一旁放着一块酥糖，皱了皱眉头道：“王婆子做事越来越不上心了，怎么放了块酥糖在这里。”说完刚想扔掉。女子却扬手阻止，将巧酥接了过去在灯下观看。她脸孔光洁，灯影下透着玉一般的柔和光芒，双眼漆黑如墨，轮廓清瘦，却又透着独立沉稳的气质。
这时就听见外面岸边又传来口哨声，有随从跑过来低声报告：“堂主过来了。”女子顿时开心起来，就听见竹筏靠船的声音，一个高大的男子身穿灰袍，头戴笤笠，从众人分开处走了进来。女子笑着叫道：“大哥!”长年经历沙场的男子眼神锐利，一向刀削斧砍一般硬朗的脸部线条，此刻却温和起来，嘴角带着几丝宠溺：“桑儿！”此人正是前岭南靖侯的长子纪武。
纪武走到桑儿面前，好好打量了一下，眉头皱起说道：“怎么又瘦了些？一定没有好好吃饭。”桑儿秀眉微扬，笑着说道：“哪有，我天天乖乖吃饭，不信你问李婶子。”李婶子低头答道：“姑娘一直听话，按时吃饭服药，睡眠也很好，不会看战报熬夜，让加衣就加衣，让休息就休息。”桑儿嘴角抿起，郁闷地说道：“你这明明是告状。”纪武看着她，面色仍然板着，语气却没有那么严厉：“是我让李婶子帮我盯着你的，你身子体弱，是应该好好将养的。”桑儿笑道：“桑儿哪里体弱了，除了跑不了以外，不是好端端的吗？”纪武听了，目光落到桑儿羸弱的双腿上，心里难过，低声说道：“桑儿，是大哥没用，保护不好你，大哥一定想尽办法治好你的腿。”桑儿柔声说道：“大哥，不要说这样的话。命道天注定，桑儿当年能逃过一死已经是偷来的福分，要不是爹爹谨慎，在宫外安排了高手，护我逃出城外，遇到迟来的大哥，桑儿早就死了，这是天不亡我们纪家，留得我们兄妹二人，为爹娘，二哥，还有纪家上上下下三百条人命沉冤。”
纪武神情激昂，怒火在胸膛激荡，往事不忍回望，要不是自己延迟了一日上京，在日夜兼程到达京郊的时候，就看见父亲的两个亲信浑身浴血，背着奄奄一息的桑儿挣扎着冲出城门，见到纪武，如释重负，将桑儿交到纪武手里便气绝身亡。纪武抱着已经昏厥的幼妹，藏匿在宫城附近的雪地里三天三夜，手下的亲兵穿了他的衣服将御林军引开，全军覆没战死在城郊，只剩他兄妹二人，昼伏夜出，风餐露宿赶回故土，但是纪府已经被满门抄斩，幸而岭南靠海，靖侯爷在世时，与海外人氏交好，将二人藏在蕃坊内，才躲过了重重的搜捕。桑儿虽然逃过一死，但是双腿筋络已断，又在雪地里潜伏了几日，没有及时救治，寒毒入体，留下了终身残疾和病根。之后二人逃到海外，在海外势力的支持下，重新回到岭南，行事低调，纪武成立靖忠堂，将岭南的江湖势力把握在自己手里，正面和朝廷对抗。桑儿则进入蕃坊使团，为组织提供经济上和谋略上的支持。这段经历腥风血雨，苦不堪言，风雨杀出来的血路终于有了今天的局面。
桑儿见纪武神情哀哀，知道他又在回忆往事，这些年兄妹两人的痛苦只有自己能够体会。拍拍他的肩膀，故做轻松的说道：“大哥，你这趟去湘西可有收获？“
”湘西分堂口已经建立起来，只是人手依然短缺，前来入会的百姓，没有经过正规训练，力量还是比较薄弱。”
桑儿点点头，说道：“我这次来京城就是这个目的，当年父亲蒙冤后，我们靖字营受到打压，全部被拆解编入各个驻军，用来削弱力量。京城附近修缮宗庙的守备使就是当年靖字营的精锐十七旅，足有上千人之多。我已经在慢慢和他们接触，一定要把他们争取过来。”
纪武迟疑地说道：“他们现在被编入正规军，为什么还会和我们搅在一起？”
桑儿眼神明亮，好像璀璨的星子，语气坚定地说：“十七旅曾经是靖字营的精锐之师，每次有战事，总会立下战功，现在被调去修屋盖房，我不相信他们没有怨言。习惯了驰骋在沙场的狼是不屑去做一条温顺看门狗的。”
纪武点点头说：”还是你想得周全。“一转眼却见那个酥糖放在桌子一角，有些好笑的拿起来，看了看桑儿说：”哥哥疏忽了，这么多年你跟着哥哥东奔西跑，寝食难安，今天是女儿节，也不能出去和寻常女孩子那样快快乐乐。明年桑儿就要及竿之年，是该找个如意郎君，哥哥也好放心。“桑儿脸上一红，嗔怪地说：”兄长别拿桑儿取笑！辛苦赶路，早点回去休息吧。“纪武大笑着起身离开船舱。
随便吃了几口，桑儿便又坐在灯下推演起来，明亮的灯火一直燃到后半夜。
朝阳破雾，漫天华彩，桑儿放下报表，觉得疲累渐渐涌上来，轻轻吹灭烛火，伸手放下舷窗。
杨政坐在马车上挑帘观望，清晨空气中还夹带着一丝清凉，阳光泼洒在河面上，河水穿城而过，一条大船静静地停在河中间，船上人影晃动，有人落下舷窗，边上三两条乌蓬轻舟，船夫缓缓摇橹，悠闲自得，平静岁月里的一副清淡的水墨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