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保身为蒙元国师撒木儿关山门爱徒,十余年所习一身修为自是非比寻常,白天与张定边一战处于下风,倒不是代表他的身手不行,而是张定边本身就已是一个近于变态的存在,无论功底、体魄还是阅历,均超出王保保何止一个等级,已是靠近山巅的有数人之一,而王保保能与之抗衡数招,亦可足以自傲了。
是以,当警兆初临,王保保抄刀、纵越出殿几乎一气呵成,毫无滞涩之处。
出得殿外,外面一切如常,军营仍是那么安静,见他持刀纵出殿外,一旁树下的四大家将也是反应快捷,迅速地聚到他的身旁,各持手中兵器,答温警惕的目光逡巡着四周,口中沉声问道:“少主人,可是发现了什么?”
擅使弯刀的答温、精通棍法的拔尔古、常于链子锤的都烈和以弓箭见长的哲别合称四大家将,是察罕帖木儿安排给王保保的四名属下,已跟随王保保两年,为王保保鞍前马后出了不少力,均是可以把命卖给王保保的蒙元武士。
四人见少主人在殿中沉思,于是便都退出殿中,在外警戒,谁知突见少主人越出殿外,均知必然有异,虽以他们的功力无法发现什么,但还是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神箭手哲别甚至已将三只狼牙箭搭上了弓弦,一弓三箭正是他的看家绝技。
王保保拢住目光,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四下巡视着,仿佛要将那无际的黑暗看穿,同时聚住心神倾听着周围的动静,体会着微风中的每一丝讯息。
“咭”一声轻笑从殿顶传来,几乎微不可闻,但王保保立刻箭打一般纵向殿顶,就是同一时间,哲别扭身,弓弦响处,三支利箭离弦而出,箭尖划破了静谧的夜空,发出尖锐的啸声。
一切都是眨眼间发生,利箭后发先至,王保保双足踏稳殿顶之瓦的同时,只觉一团旋转的黑雾微风一般从自己身旁掠过,待他回过身来时,那团黑雾已稳稳落于地上,原来是一个高速旋转的黑衣人。
黑衣人双足落地,转过身来,清脆如林间百灵般的声音响起:“小保儿,好强硬的手下呀。”
众人只觉眼前一亮,旋即只觉一阵失神,因为都被黑衣人那光彩夺去了心志。
这是一个黑衣少女,中等身材,眉如春山,鼻若悬胆,樱唇欲滴,肌肤淡然若雪,令人无法直视的是那双荡漾着无限秋波的眼睛,在月光的映射下竟反着晶莹的亮光。
黑衣少女伸出纤纤玉手,两根玉葱也似的手指之间捻着三支长箭,似笑非笑地看着犹在殿顶的王保保:“小保儿,就是这么迎接姐姐的吗?”
“姐姐?”呆住的四人齐齐回身看向王保保,哲别更是借回身的动作来掩饰自己的尴尬,自己引以为傲的绝技在人家那里简直就像儿戏。
“四姐!”王保保惊喜地叫了一声,闪身跃下殿顶,来到黑衣少女身前,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拉少女的手,却又缩了回来,道:“四姐,你怎么来了?”
“嘻,”少女嬉笑一下,伸手拉住王保保的手:“怎么,我们的小保儿知道害羞了,跟姐姐还害羞吗?”
四家将平时见惯了少主人冷傲的样子,今晚可是大开眼界,因为少女的出现完全颠覆了少主人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因为此时的王保保就像一个青涩的男孩儿一样,在黑衣少女的调侃下扭捏不安。
“四姐,给我留点儿面子好不好?”王保保又似玩笑又似抗议地对黑衣少女道。
黑衣少女仍是轻笑连连,松开王保保的手:“好好好,姐姐给你留点儿面子。”
王保保这才笑意殷殷地引着黑衣少女向殿内走去,四大家将自是留在外面,黑衣少女经过四人身边,一股少女特有的幽香似乎将这无边的黑夜尽皆溶为醉人的春风,令四条精壮的汉子浑然不觉天上人间。
王保保的师父蒙元国师撒木儿,原系蒙元一代佛祖八思巴的嫡传一脉,不仅佛学精湛,深得蒙元上至帝王下至百姓的衷心爱戴,而且武功深不可测,据传说已介乎于天人之间,已是凡人遥不可及的一种存在。
撒木儿一生仅收徒五人,大弟子元极烈,为人淡泊名利,醉心于佛学和武学,撒木儿不止一次想让他入仕,效力于蒙元帝国,但元极烈均未从命,撒木儿只好放弃对他的幻想,任其留在自己身边;二弟子宽撤不花,乃元世祖之孙,镇南王脱欢之子,嫡亲血脉的蒙元黄金家族成员,但宽撤不花不是一个躺在祖先荫蔽之下的花花公子,他少时即师从撒木儿,文韬武略尽数修习,十五岁便从军,每逢战阵披坚执锐,攻城略地,陷阵先登,仅十余年便立下了赫赫功勋,现被蒙元朝廷封为威顺王,镇守武昌,赐金印,还调拨五百怯薛卫,而宽撤不花又自己训练五百人,凑足千人怯薛卫,是一只令人胆寒的武装力量;三弟子金刚奴,乃蒙元朝廷中书省平章政事忽尔术之子,曾任过怯薛卫的上千夫长,亦是久经战阵,只是比较热衷仕途,现任蒙元镇戍军都指挥使;四弟子便是这个黑衣少女观音奴,乃是金刚奴的胞妹,今年已是二十二岁了,在这个时代,女子一般十五、六岁便已出嫁,但观音奴则是个另类,家里不止一次要给她找婆家,但观音奴也不说不同意,只是莫名其妙地玩起失踪的把戏,待过得三、五个月,家中慢慢打消念头的时候,姑奶奶才回到家中,所以,她的老爹忽尔术现在一看见她就头疼,而她依旧我行我素,很有自己的主张;五弟子就是王保保。
看到四姐,王保保就想起去年发生的一件事,当时他的母亲寿诞将至,他便赶回家中,还未到家,就在上京的城中,偶遇三师兄金刚奴,见到三师兄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王保保就问出了什么事,见到小师弟,金刚奴那感觉真是久旱逢甘霖啊,他知道妹妹对这个小师弟极好,连自己都比不上王保保在她心中的地位,于是二话不说,拉着王保保就赶到了上京城比较有名的“红袖飘香”。
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这是个什么所在了,王保保急忙推脱,开玩笑,自己这么一个诚实正直的少年郎,怎么能到这种地方,再说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自己风尘仆仆回家给母亲拜寿,家还未回呢,怎么能这么荒唐。
见王保保误会了,金刚奴都快愁死了,只是说了一句:“你四姐在这儿,你帮我把她拉回家。”
一句话说得王保保云里雾里,四姐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让她想不开呀,怎么会到这种地方。
待见到观音奴,王保保彻底懵了,而当时四姐的形象则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心底,简直是无法磨灭。
当时的观音奴,对面是三个显而易见的花花公子,均是面如土色地看着她,地上还躺着一个公子,而观音奴站在地上,一只脚踏在凳子上,一手叉腰,一手擎着一只大海碗,犹自在那对着那个躺在地上的公子发飙。
事后王保保才弄明白,原来躺在地上的是参知政事谬里的公子,只因在一次偶然的机会见到观音奴,便惊为天人,央告老爹为他提亲,而谬里等一众同僚皆知忽尔术家的观音奴乃是一只胭脂虎,谁敢去撩拨,但架不住儿子苦苦哀求,便舍了老脸前去提亲,忽尔术倒没说什么,但让观音奴知道了,于是,少爷悲催了。
观音奴得知少爷与好友在“红袖飘香”风流,便打上门来,明确告知,你不是爱喝酒吗?好!如果你能把我喝醉了,我今天就和你回家。刚开始的时候,少爷还满心欢喜,那三个朋友也跟着起哄,可喝着喝着就发现不对了,少爷的脸越喝越白,而观音奴的眼睛却越喝越亮,就这样,少爷心不甘情不愿地躺到了地上。
进得殿内,王保保想起这事儿,还在好笑,见观音奴打量着地中央的羊毛毡子微一皱眉,马上机灵地上前扑打扑打,谄笑着:“四姐,坐吧。”
观音奴这才笑吟吟的坐下,看着观音奴,王保保问道:“四姐,莫不是伯伯又给你说婆家了?你又跑出来了。”
“小破孩儿懂得什么,敢取笑你姐。”观音奴佯怒道:“是你三哥出京,我在家中无事,便想着来看看我家小保儿。”
“三哥来了?”王保保问道:“他不老实呆在上京,跑淮西来干什么?”
“师父他老人家派他出来的,还有两个人,说是来协助你舅父做事。”观音奴道。
王保保明白了,大概是父亲得知他们这边的事儿,怕孛罗帖木儿争功太甚,同时也为稳妥,便找到了师父,师父就做了安排,想到这儿问道:“那我三哥呐?”
“他与你舅父在一起,说是一会儿过来,我是先走一步,看看小保儿治军如何。”观音奴道。
提起治军,王保保有些得意地问道:“小弟治军如何?可还入得了四姐的法眼?”
观音奴赞许地道:“军旅之事我也不甚知之,不过以我这外行看来倒也严谨,我家小保儿倒是长大了。”
到底是小孩心性,得到四姐的夸赞,王保保心底也甚是欣喜,他美滋滋地道:“我的目标是向二哥那样,统带千军万马,在疆场上指挥方遒,那才不枉男儿一世。”
观音奴看着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小弟,虽不是一母同胞,但自是有着较深的感情,不由也是从内心发出一声嘉许之言:“会的,我家小保儿肯定会成为一个名动天下的大将军,会受到万人景仰。”
此语在此时自是一种期许,但历史上的王保保真也确如观音奴所言,就在蒙元土崩瓦解之际,毅然挑起中兴蒙元重任,多次给予明军重创,明太祖朱元璋尝七次予以招降,均被拒绝,甚至令自己的儿子秦王朱樉娶了王保保的妹妹王氏,企图怀柔王保保,亦未能改其志,故此,不能招降王保保被列为朱元璋此生三大憾事之一。
明太祖朱元璋曾与人言:“扩廓帖木儿以铁骑劲兵,虎踞中原,其志殆不在曹操之下,使有谋臣如攸、彧,猛将如辽、颌,予两人能高枕无忧乎?吾不能臣王保保,其人奇男子也!”
其实观音奴此次出京,还有着一层目的,在上京的时候,她曾偶遇一人,与此人有些交集,而此人的英雄气概竟在她的心里扎下了根,虽只是萍水相逢,但观音奴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子,她见此人一身汉儿装束又是一口南音,料知必是南人,于是便借着这次与三哥同来两淮之际,想要寻得此人,只是没有想到,她所踏上的不是一条通往幸福的康庄大道,而是一条悬于两山之间的游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