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单位安排好车子要送曾繁荣，并派来一位女同志专门扶着她往外走。走到门口的那一刻，曾繁荣不由自主地回头张望，身后黑洞洞的，几个黑影鬼魅地在远处摇曳着。她沮丧地往外走，为那个她一心想着的身影，没能从那堆影子里脱离出来送她一程而沮丧。
“曾老师，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曾繁荣昏眩在一辆本田雅阁小轿车的后排椅子上，好在还能听到从前排传过来的问询声。但她不想回答，她不想张嘴，她觉得如果张嘴，就还会有胃里的东西顺着那些语言逃到嘴外面去。
“哎呀，我们不知她住在哪呀，我去问问吧。”对方单位负责照顾曾繁荣的那位女同志对司机说完，就回头上了卡拉OK厅。“你们谁知道曾老师家在什么地方呀？”她刚站在电梯的门口，看见大家从电梯里涌了出来，赶忙迎上去询问。
几个人互相看看，都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
“哎呀，平时也忘了问她家在什么地方了，失职失职呀！”魏文斌一个劲地摇头，一副非常追悔莫及的样子。
“小曾没告诉你？”陶源没想到曾繁荣会醉成那个样子。
“问了好几声，她都没回答，恐怕已经睡着了。”
“荣村！”李晓光的声音，贴着人堆的缝隙，小心翼翼、迟迟疑疑地从人群后面传过来。
对李晓光吐出的这三个字，反应最快的是魏文斌。他猛然转过头去，完全没有因知道了结果而高兴，脸上挂满狐疑。
“你知道她家住在哪，那就跟我们一起送她回去吧！”那位女同志如释重负。
李晓光没出声，钉子一样站在原地。
“晓光，你送小曾回家吧，不要麻烦人家了，今天晚上，他们陪了一晚了。”陶源走到李晓光的身边，拍着他的肩对他说。
李晓光犹豫的表情，在路灯下若隐若现。
陶源推站在李晓光身后，用劲一推，一把将他推到了雅阁的门边。
“咚！”雅阁的门突然开了，李晓光碰了个正着。
“不用送，我没事！”穿着一身白的曾繁荣，被黑色的夜衬着，身形清晰，但却无法让人看清她此时脸上的表情。其实她一直是清醒的，外面的动静她全都知道。她很想李晓光能送她回家，但她的盼，被李晓光的迟疑灭了个干净。别看她推开门冲着外面在喊，其实她是冲着自己喊，她想通过这么一喊，把自己从梦中喊醒。
“晓光、晓光，你坐前面，师傅你快开车吧！”陶源把李晓光推到副驾位置，嘱咐司机开车。也只有陶源，顶着魏文斌盯着他背上的目光，毫不迟疑地硬是将李晓光和曾繁荣推在了一起。
坐在副驾上的李晓光，感觉自己还隐在人堆里，看着雅阁一溜烟从眼前晃过去，坐在副驾上的那人，呆得像个木偶。
“真难为你了，李晓光！”曾繁荣把这几个字说得字正腔圆，透着点声讨的意味。反正已经打算、也必须放弃了，那还怕什么，就痛快，痛快、痛快呗！
李晓光自然听到那话里的音了，但一路上，他硬是没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儿。他踌躇着，在理性与感性之间。
车子在路口处慢下来，准备拐进那条窄小的巷道，司机按了声喇叭，提示零星的行人往人行道上靠。
“不要开进去！”曾繁荣被喇叭惊醒，从后排的椅子上抬起身子，急促地对司机说。
“你行不行呀！”李晓光回头关切地问到！
“不用你管！”曾繁荣的声音很柔和，只要是个人，就能听出她声音里的怨。
李晓光没有理会曾繁荣的拒绝，打开车门，从车上跳下来，转身又迅速地将后面的门打开，伸手扶住了正歪歪倒倒费劲想把自己挪下车的曾繁荣的手臂。
曾繁荣的手臂在李晓光手里有一丝只有李晓光的手心才感觉到的细微的挣扎，但那挣扎使李晓光那只原本并不着力的手一下起了劲，曾繁荣在那用了劲的把握中不由得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吟，然后便沉默温顺地由着李晓光了。
“师傅你回吧，这条路太窄了，我送到回家好了。”李晓光一边招呼着，一边搂住了曾繁荣的腰。
“我不想回家！”曾繁荣在李晓光的搂抱中娇嗔起来。
“好，我们不回家。你说上哪吧！”李晓光无法拒绝臂湾里那被酒精烘烤着越发弥漫开去的香氛，他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那香气缭绕着由他的鼻到他的肺，然后经过血循环到了脚的根底部，又热烘烘由脚底往上串，在丹田处盘旋聚集着，那感觉挺折磨人。
“我们去上岛吧！”李晓光的话似商量非商量的，不等曾繁荣回答，便把她塞进了一辆出租车里。
“师傅，去上岛咖啡厅！南街口那个。”李晓光跟在曾繁荣身后在车子的后排椅子上坐下。
曾繁荣的身子歪歪地斜着，但离李晓光的身子还有那么一丝的距离，这是她残存的一点清醒，以及她最后用尽了全身之力对自己的把握。
尽管这两个人的距离也就只剩下那么丝毫了，但这丝毫的距离与千山万水相比，也许更能证明距离的意义，而要迈过这一丝毫的距离，也并不比那千山万水容易。
他们都在等！他等她歪斜的头能更加歪斜些，好歪斜掉横在他们间的那丝毫的距离。她在等他的手，继续像今天晚上他无数次搂过的那样，搂紧她的腰，让两人间的距离，如同黑暗吞没了一切影像一样，吞没掉若隐若现的他们两之间的那些丝毫。
可是，他们都没能等到他们想要的等。他们都在思想的过程，没能寻找到往前一步的理由。
他想，今天我在这之前的所有搂抱都是有理由可以寻的，跳舞、她醉酒下车需要，而现在我逾越的理由呢，没硼喔。
她想，今天倒在他的怀里都是有理由的，跳舞、醉了站不稳，而现在却没有理由了呢。
他想，如果我现在伸出手去，那就代表一种应承的语言了。
她想，如果我现在倒在他的怀里，那就是表明了我的向往了，而我还不知他怎么想，如果他像刚才一样拒绝了我呢。她是看出来了的，他在躲闪。如果他终究躲闪开去，又何必非要灭了他们间的那距离呢，哪怕这距离只剩下丝毫，都让它留着吧。
那辆出租车是辆老款夏利，简简单单根本没什么思想，也不知自己承载着些什么。它轻飘飘地急驶着，在一拐弯处，无法遏制地倾向一边，将满脑子正在思想着车上的两个人，甩在了一起，再也见不着他们间的那点丝毫的距离了。
出租车拐弯时的惯力，将曾繁荣甩在李晓光的身上，曾繁荣顺势靠在李晓光的肩头，她有两秒钟的犹豫，因为头靠在那个肩膀上的感觉很有点缠绵的味道，有着她一直期望的那份温暖与柔软。本来她倾斜过去时，只是她左边脸颊贴在那肩膀上的，犹豫的那两秒钟，她轻轻侧了侧头，将整个脸都埋在了那肩上，然后一点点地远离。可那肩膀的味道，却在她一点点远离时，步步紧逼过来，熏烤着她的思绪，让她思维一点点混乱起来。
“如果你头晕，就靠着我好了！”李晓光似乎能感觉到她的感觉一样。
那就头晕吧，她对自己说。这话如同一声解除警报一样，让她一下松驰起来，软软地朝着李晓光靠了过去。
他们都因为“头晕”这个词，而找到了可进可退的借口。在李晓光看来，是因为你头晕而让你靠的，我没有其它的动机。在曾繁荣看来，是因为我头晕而靠的你，我没有其它图谋。
其实男人女人开始的那一点点过场是最有味的，一点点地拭探，一点点地进进退退。而这么做，无非是希望在一切不明晰之前，用一切方式既保全自尊，又不失去猎取情感的机会罢了。
李晓光与曾繁荣便正处在这开始的过场之中。不过他们就快走完这过场了。
目的地一片灯火辉煌，正是这个城市夜生活鼎盛之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