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雨早已停了,瓦蓝瓦蓝的天,零星飘着几朵浮云,涨得眼都发疼。空气中透着一股涩涩的清香,周景天知道有了这场雨,万物开始萌生。只是这雨下得有点蹊跷,来得急,去得也快,就像梦。他隐约觉得自己做了个梦,就在醒来的时候,突然忘了。呆呆地坐在柴草上,想了一会儿,还是想不起来。
“和尚呢?”马四出去小解,回到殿里,也没发现和尚。
“昨晚不是睡在这里吗?”周景天指了指旁边,说道,“这人真是奇怪,说话听不懂,还来无影,去无踪的……”
“云游去了吧,倒是自在,哪里都能去,四海为家——”
“那不是神仙?”
“什么神仙?是和尚!”
“和尚干吗的?”
“和尚也不知道?”马六看了一眼周景天,突然醒悟道,“对了,你们欢城没有。”
“是没有,没听说过,也没见过——”
“出家人都是和尚!咱们现在也跟和尚差不多,”马六道,“听人说只渡有缘人,看来,咱和佛无缘,要不,和尚就会渡咱一段了——”
“难怪他老说缘分缘分的,看来是有缘,不然怎么会在这里遇见?”周景天嘴里念叨着,“就是和尚走得太快了,没能听他多说几句……”
“你该去找他……”
“他说不出三月,未了之缘啥意思?”周景天疑惑地问。
“那是和尚想渡你——”马四嘲讽道,“你该去当和尚,当厨子,真是屈才了!”
“我看你倒像个神仙!”
“快走吧——”马四背上枪、拿上粮袋,不耐烦地说。
三个人吃了把干粮,走出关帝庙,马四又朝埋葬“麻三”的方向看了一眼,道:“‘麻三’好好在这儿待着吧,我们走了!”
周景天一听马四说到“麻三”,方才想起夜里做的梦,“麻三”像块石头似的,从山上滚下来,他越跑,“麻三”越追他,但想跑快,腿就像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的拔不动,直到跑不动,蹲在那里,“麻三”也像追累了,远远地看着他,嘴里说着什么,他听不清,也不敢靠近,就这样一直跑着,“麻三”一直追着,直到他从梦里醒来。他当时还记得很清楚,好像还在呼喊着什么,可马四一吵呼,一下全忘干净了。
现在想起来,周景天觉得心里还是有点害怕,这么想着,嘴里便说了出来:“难道他真在呼救?”
“谁?”马六问。
“‘麻三’爷,”周景天吞吞吐吐地说,“我夜里梦到他了,他还活着,一直追我……”
“唉——”马四长叹一声。
“梦就是梦,梦里都是好的——”
“可他真是活着!眼睛盯着我,就跟昨天似的,”周景天道,“要不咱们回去看看——”
“埋他的时候你也在,”马四愤愤地朝他一瞪眼,“真该让那和尚先把你渡了!”
马四一句话把周景天说得一愣,周景天突然觉得,那和尚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真跟神仙似的,四海为家,他又何尝不是?出了家,有家回不去,现在连欢城在哪儿都不知道,他们不仅不知道欢城,没听说过欢城,更不相信有这么好的地方……可欢城究竟在哪个方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周景天这样想着,突然觉得欢城那么远,甚至有点渺茫,虽然在山里无数次地想回去,可回去的路又在哪儿?现在终于知道了自己一直想看到的山这边,除了打,就是杀,每天为吃奔忙,得极尽所能地去找东西,不然就得饿着,现在倒好,还得时刻提心吊胆地防着那些日本人……周景天想到这些,心里就痛恨自己,错不该想出欢城,更不该催命似的想要下山。
这么想着,周景天甚至也在怀疑自己,那个从小长大的欢城就像梦一样,安然、自在,可一时冲动,就跑出来了,被丢弃在这个叫蒙县的地方。
只是不知何干怎么样了,回没回欢城,也许欢城人会觉得他像老铁匠一样,早已死在山里,他也会像老铁匠一样回不去。现在每次想起欢城,周景天总觉得那么渺茫,就像欢城从没有过似的,在他的记忆里,变得越来越不真实。
可他还在,刀也还在。
那是陈铁匠专门为他打的,当时他在,也帮着陈铁匠一起打,即使他不真实,即使陈铁匠不真实,可刀就在马四的腰上。
出庙之前,收拾东西的时候,周景天又一次看到他的腰刀,马四把它挂在身上,他就想张口要回来,可就是没张开口。周景天想马四答应还给他,一定不会忘了,马六在山上也答应过替他要回来,肯定不会把话忘了,可现在,他们两个人看上去早把刀的事忘在脑后了。
马六眼睛盯着浑浊的河水,漫过低矮的岸坝,不时飘过干枯的水草,雨下得的确大,以前这时候,冰冻刚刚解开,这么大的雨,河道早冲得干干净净,只等商船运货了。雨虽大,却没泡透地,路上并不泥泞,已经很久都没下雨了,地旱得厉害,水渗得也快。
“要在渡口,码头又有船靠岸了!”马六突然想起扛活的日子,说道,“每年开河之后,码头就开始忙活了……商船有钱挣,我们有饭吃——”
“是啊,以前是土匪逼的,现在是鬼子逼的,还有地主,”马四道,“反正在哪儿都吃不上!”
“欢城就能!”周景天闷闷地说。
“那你回去啊?”马四没好气地说,“你怎么不回去?”
马四一句话说得周景天憋了半天不应声。
“哥,你说陈司令离开古柳会去哪儿?”
“谁知道,他也没跟我说,管他呢——”
“会不会再回山里?”
“蒙县没待住,乡下也不是他待的地方,”马四想了想说,“古柳村离蒙县那么远,鬼子都不放过,还有啥地方可去?”
“还是咱们山上好——”
马六还没说完,只听身后一声炮响,沉闷得就像昨天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