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
“啧啧,你说它怎么就枯死了呢?”
那株无花果树,脚下堆着烂叶,孤零零的,以扭曲奇异的姿势站在角落里,为数不多的枯枝张扬,不知指向什么方向,顺着看去,只有天空,云,籽川里不尽的霓虹和高楼。
“大概是因为没人照看吧。”
隔了很久很久,布知动了动嘴唇,近乎呢喃的回应。
这里是被包围的地方,才七楼呢,破旧的老公寓,怎么都想让人嘲笑一下。那些玻璃,钢筋和水泥筑成的凶猛巨兽远远的生活在周围,牢牢地守护着这座城市的繁盛,又像是护住嘴边的饕餮盛宴。这个天台则是被不屑的异类,七楼之上,头顶可见天,却又望不清被钢筋割碎的远方,脚落不着地啊。高不算高,低也不算低,尴尬着,小小的蜷一团,默默的悬浮着,缓缓的衰败着,像是森林里什么苟且偷生的物种,既未卑微到底,也望不清天空。
风不大,有点凉,天台门口,铁锁链晃荡的声音像是梦呓。
“说说昨晚?”
凉皮舔舔爪子,准备听说书先生来段故事的样子。
“没有。”
“不可能。”
“好吧,有……很奇怪。”
半晌,布知闭上眼,像是在努力回忆的模样。
“不是,不是他……是和上次一样,很奇怪。”
“和上次……?哈,等等,不是魏末,是那个房间,那个女孩——?”
“嗯,是她。”
“又是她,一模一样?”
“是也不是,没在房间里了,她的模样似乎在不停变幻,更奇怪了。”
“哈,那姑娘一定很美。入梦对你来说是常事,假如不控制通常都像喝水吃饭一样无所谓,奇怪在哪里呢?寻常人连续做一个梦倒也是常见的,而你反复入同一个人的梦,还念念不忘,才奇怪啊,哦哟哦哟难不成是——春梦?”
“别闹,我没见过她,不认识她,也看不清她脸——应该说,我看到的不是她原本的脸,在梦里她给人看的是她希望别人看见的样子,每次都不一样,我根本记不清。她也根本不在这里……”
“不在?”
“不在这座城市,不在籽川,甚至比屿湳还要远,那里没有籽川潮湿,可也很湿热,空气里有海水的咸味,大风,太阳。很繁盛的地方啊,很多人和车,地铁入口像是古籍中记载的巴蛇从地底探出了头颅,我撒谎骗她,说我会回来。她笑了,反复说好,然后催我走。可我知道,她知道我在撒谎……我走了,就不会回去。”
“咳嘿——别代入太深啊,只是她梦里的那个男人在对她撒谎,不是你。”
“嗯,就是傻子才会做的梦,也不算奇怪啦,世界上很多人都很奇怪。”
布知心想,这又是个想不开的人,反复做这么个让人骗自己的梦很开心么?不蠢不傻的话那就是执念太重了。
他倒无所谓,反正那人又不是真正的他,撒谎也不是他撒的,他也不会愧疚啥的。一般而言,如果有人梦见他布知这个大活人,也就是说他不得已被做梦人‘强行拖入’梦境,那么他在那人的梦里就是他自己,是独立可按自己意志行动的人。
可如果只是因为做梦人的梦境范围不小心波及到他,或者他不小心闯入别人的梦境范围而入梦的话,也就是他‘闯入‘了别人的梦境,那做梦人的梦里他原本就是不存在的,他只能依附于梦境里原本存在的人身上才能待在梦里,且他只能按照做梦人梦境中角色原本的样子而活,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也就是说,梦里离开的那个男人本来就在撒谎,而这个姑娘愿意一遍遍听他撒谎。真是荒唐啊。可不过至少说明,彼此在都在对方心里留了些什么不明所以的东西,而他们对于彼此而言,曾经都意味着什么。
谁要在谁心里留下些什么,不论开心还是难过,这也难得啊,难得啊,难得留下些东西。
咳哎?这么入戏,难不成他闯入她的梦境范围太深了?可她梦里的地方明明很远啊,啧啧,管他呢,反正这么蠢的人做的这么蠢的梦,以后他还是别入的好,不然哪天连带自己也成智障就不好玩了。
可……
可突然隐隐觉得这也很好啊,虽然蠢,但留下了些东西,而自己的过去没在任何人那里留下任何东西啊,连自己也什么都不记得呢,空空如也。布知心里慨叹着,竟然又有些不屑,他不说话。
深灰泛着星点暗淡的锈橘色,斑驳蜕皮的老铁门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这里既空空荡荡,又满满当当。
旧公寓的最高处,向来清冷的很。
原本这里的植物都快枯死了,像是被时间烧焦了,隐约可以辨识它们的尸身,有海棠,腊梅,离香草,三角梅,吊兰,喇叭花……都是普通的草木,被毫无品味的随意安排在天台,四处散落,以前的人家将它们种在各式各样的盆里,碗里,还有废弃的白色大浴缸里,凡是能够盛土的一切容器里都有枯死或者正在枯死的花草。
而整齐的石板上青苔层叠浸染,蔓延开,生生的把冷灰的地砖染成青色。布知和凉皮身畔不知名的野草近乎狂热的疯涨——在任何能够扎根的地方。于是,大片大片枯死的黑黄和生长的草绿交错荡漾在风中,空气中同时充满了死亡和生命的味道。
热闹又空寂。
凉皮歪躺在一把深红色的老式折叠椅上,前爪抱住一盒金灿灿的已经凉掉的KFC薯条,一根一根细细啃着,时不时伸爪剔剔牙,再打上一个嗝。
半晌,凉皮吃掉最后一根薯条,津津有味地吮完猫爪缝里的盐粒。
布知突然觉得有点难过。
兜里的手机猛然震动起来,他一个激灵,铃声他选的那首名叫《drivinghomeforChristmas》,他很喜欢。
“……
I'mdrivinghomeforChristmas
我正开着车回家过圣诞节
Oh,Ican'twaittoseethosefaces
迫切想见到那些脸庞
I'mdrivinghomeforChristmas,yeah
我正开着车回家过圣诞节
WellI'mmovingdownthatline
沿途行驶在回家的路上
Andit'sbeensolong
路途虽然遥远漫长
ButIwillbethere
但终究会抵达故乡
……”
布知点下接听键。
“下来。”
清旷柔和的男声突然在电话里响起,凉得恍惚深渊古泉,隐隐有怒意。
“怎么?”
“门口……你——女朋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