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租到房子,是一个月后的事了。
出租市场上房子是很多,但大多又老又旧,根本没法住人,稍稍看得过去一点的,价格又高到离谱。最后,我终于说服自己,签了一处装修八成新,带有一套粗笨实木家俱的房子。丑是真丑,但价格还算公道,而且可以三个月一付。凭我目前的经济状况,也没有其他选择了。房子客厅里铺了冷冰冰的地砖,晚上坐在那里看电视,牙关都止不住的哆嗦,似乎都能呵出白气来了。最蹊跷的是,屋子里挂着一幅年轻男子的油画肖像,肖像很传神,男子的表情空洞暧昧,无论你在哪里,都感觉他在看着你。据中介说,这原本是婚房,房东装修了给自己儿子用的,但儿子没结婚就出国了,所以一直空关着。
我好不容易说服老太太,把卡卡接过来住。老太太虽然一万个不情愿,但也没有摆得上台面的理由阻止我这么干。没想到才住进出租屋一周左右,卡卡就发起高烧来,而且反反复复,持续多日不退。去医院看了,说是肺炎,要住院挂点滴。我们一时还没找到保姆,只能两人轮流翘班照顾他,晚上不愿独守空房,一家人就挤在医院小小的病床上,睡不了安稳觉,我们两整天都疲惫不堪,萎靡到不行。
苹果怀疑,卡卡突然生病,可能是因为我们租的房子不干净。
“你想想,中介说这是婚房,但为什么整个屋子里只有房东儿子一个人的肖像,新娘去哪儿了呢?而且房子都出租了,肖像这样私人的物品为什么会留着?再说了,如果能拍照的话,现在谁还会费神请人来画肖像呢?”
被苹果这么一说,我只觉得背上寒气逼人。当时只贪图房子新,租金便宜,现在想想,这么便宜的租金,本来就是有问题的。
我再也不敢回去面对那幅肖像上男子的眼神了,第二天就付了违约金,退了那处“凶宅”,请中介重新帮我们找房子。中介很为难,说想要租到适合一家三口居住的,又是精装修带全套家俱的房子,我那点预算是不现实的。我咬咬牙,同意加价,中介很快就帮我们找到了另一处满意的房子。
新房的主卧里有一张2米宽的大床,苹果很满意,说晚上不必担心被我打到了。我又去添了一张小床,紧挨着大床,给卡卡睡。
“他不能一个人睡吗?”苹果很不解。
“他还太小,三岁不到的孩子,都是和父母睡的。他们会害怕。”
“听我妈妈说,我小时候很小就是一个人睡的,那时我妈妈离开了爸爸,一个人带我。她在纺织厂三班倒的,去上班的时候,就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怕我从床上滚下去,就用带子把我绑住,绑在床架子上,然后把奶瓶塞在我嘴里,屁股下面垫好尿布,她就去上夜班了。我不也长大了么。”
“你能幸存下来,确实不容易。”
“讨厌你。”
因为卡卡跟我们住,我的生活作息就调整到和他同步了。晚上七点半给他洗脸洗屁屁,冲奶粉给他喝,然后陪他在小床上聊聊天,讲睡前故事。晚上八点,卡卡入睡后,我拉开被褥,拎起他肥嘟嘟的双腿,把他的尿布换成吸水能力更强的尿不湿,然后重新盖好补褥,洗掉奶瓶备用。这时候,我才能陪苹果,我们看会儿电视,或者说会儿话。但既要上班又要照顾幼子,我常常很疲惫,有时候一不小心就又睡着了。苹果心情好的时候,会用一次成相相机给我们拍照,拍我们父子两个的睡姿,上面用马克笔写上“大熊和小熊”,放在我枕头边。两个多小时后,晚上十一点左右,卡卡会醒过来,哭闹一阵,有时候因为尿湿了,但更多时候是因为感觉不到我在身边。我直接从大床上翻滚到小床上,伸手进去摸摸他的屁股,判断要不要更换尿不湿,然后再陪他睡一阵。卡卡知道我在,会粘人地把肥腿塞到我肚子下面,或者抓着我耳垂捻玩。说实话,我需要这种黑甜的亲密,绝不输于卡卡。大约十五分钟过后,我会再次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这时才重新回到大床上,只留一只手在他的被子里,让他以为我没有离开。不过,因为太疲劳,有时候我早晨醒来时,还在小床上。
每天晚上都在大床和小床间切换,总会让我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类似于出轨的负罪感,无论对苹果,还是对卡卡,都有。
搬进新房两周后,我们才找到保姆,30多岁年纪,安徽人,老公也在这里打工,自己有两个孩子。保姆笑口常开,看上去很和善。她说愿意住宿,也喜欢孩子,只要周末回家和老公团聚就行。
我们把另一间卧室给了保姆。卡卡很喜欢这个新阿姨。我们都松了一口气,至少不必每天救火一样做家务,也不必轮流翘班去幼儿园接他了。原以为保姆还可以哄卡卡睡觉,没想到第一天尝试,卡卡就哭闹着非找我。在苹果的注视下,我怀着无比内疚的心情,再次爬上了卡卡的小床。
除了这些小烦恼,我们的生活风平浪静。卡卡和苹果一如既往地好。她们一起玩闹,疯得像两个一般大的孩子,我看在眼里,感到无比安慰。我们仨,就像刚刚做完器官移植手术的病患,发现新器官没有出现排异,至少日子又可以一天一天过下去了。
那时候,国内开始有了小长假,我们会利用假期,一家三口一起去附近的景点玩。我们没有车,只好坐火车,坐大巴,对于这些,苹果从来没有抱怨过。特别有意思的是,无论我们去哪儿,吃饭也好,住宿也好,对方都会天然地把我们当成一家三口来看,有人甚至会说,宝宝长得和妈妈真像!每当这时候,我都会忍不住笑。要知道,卡卡随我,是单眼皮,他和长了一对滚圆杏眼的苹果,到底有哪儿相像了呢。更加令人欣喜的是,卡卡开始主动叫苹果“妈妈”,他会腻在苹果怀里,像蹭奶的小羊一样一口一个“妈妈”的喊着,苹果母性大发,自然也一口一个“心肝”啊“宝贝”地应着。苹果花了更多时间,也花了更多心思在卡卡身上,向同事们聊妈妈经,找到能买便宜童装的市场,每次都给卡卡买一大堆小衣服,而且很小女生地买了那些带卡通脑袋的小熊毛衣啊、兔子外套啊,一回家就一件件地给卡卡试穿,然后秀给我看,说“看我儿子多帅”之类话的。卡卡自出生开始就身处亲生母亲和奶奶的角力场,生活一直是动荡的,只有这一段日子,由于没有人打扰的关系,卡卡充分吮吸着来自苹果的母爱的滋养,逐渐变得快乐起来。
有一次,苹果回来兴冲冲地说,“你知道吗,我看到我们家附近新开了一家温水游泳池,你加班的时候,我们也挺无聊的,我想带卡卡去游泳好吗。”
“他可以吗,年纪会不会小了点,而且天也冷了。”
“你放心好了,有我呢,”苹果把卡卡揽过来,“卡卡,明天跟妈妈去玩水好吗?”
“耶,我最喜欢玩水了。”卡卡比出剪刀手。
“瞧,我说的吧。”苹果搂过他又亲又抱的,卡卡则“妈妈妈妈”的腻歪个没完没了。
现在,苹果没有办法和我亲热了,但凡她过来抱抱我,亲亲我,想在我身上蹭蹭,只要卡卡在,他看见了,就非得也跳到我们身上来,非得三个人抱抱,三个人亲亲。绝不允许爸爸妈妈两个人偷欢。我们的保姆阿姨每每看到这一幕,也会悄悄对我说,苹果真不错,小于你有眼光啊。对于我来说,这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幸福图景。
到了周末,我第一次有时间陪她们一起去游泳。
苹果叫我看着,然后对卡卡说,“宝贝心肝儿子,让你爸爸看看你的本事。”卡卡就像得了指令的小狗一样,竟然完全不惧水,离开苹果的怀抱,扑腾着向我这边游了过来。这让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还是我印像当中,那个胆怯的、不快乐的卡卡吗!
“你怎么做到的?”我搂过苹果,感觉到她身体的温热。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亲密接触了。
“我自有办法,能在泳池里搞定老子,当然也能搞定儿子啦。”
我看着笑盈盈的苹果,想到今年夏天,我们两个中午偷偷溜出去游泳,想到苹果在泳池里给我跳舞,想到我们偷偷去幼儿园把卡卡接出来。想到我们互相渴望,却又触不可及。所有那一切,都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但现在回想起来,似乎都已经很久远了。现在,我们却成了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了,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又是多么值得啊。
我把苹果紧紧搂住,让她的小腹压着我的。
“妹妹,我想你了。”
“哥哥,你想要干什么!”她瞪大眼睛,故作惊惧地问。
我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不要,”苹果逃开了,她在水中夸张地大步跑着,一边喊卡卡,“救命啊儿子,别让爸爸抓住妈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