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秋雨断断续续下了有十几天之久,有时候上午停两个小时,下午接着下,有时候眼看着晚上睡觉时雨停了,到凌晨四点多,小鸟刚打鸣,又被雨泼得闭了嘴。雨刚下三四天那会儿,人们还会抱怨,说这该死的雨,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其实那时候,人们心中还存着一丝念想,希望明天醒来,就是雨过天晴,可以呼吸到带着阳光味的干燥空气。两个礼拜过后,这些抱怨的声音都消失了,城里万物萧疏,人们也万念俱灰了。每天早晨睁开眼睛,不用去拉窗帘,只要听听窗外沥沥啦啦的雨声,整个心也是冷的湿的。我无聊至极,每天上网去查欧洲的天气,德国、法国、瑞士、意大利,基本都是大晴天。她把阳光都带走了。我沮丧地想。
苹果回来那天,雨停了。
我在走廊看到她,手里拿着一叠广告册页,笑容里都是欧洲城堡的香味。
“下班后去公寓吗?”
“不去,我今天想早点回家。”
“你留在那里的东西,我已经帮你理好了,你去顺便带回家吧。”
“下次好了。”
“其实我有话要对你讲。”
“什么话,现在讲吧。”
“现在讲不方便。”
“那以后再讲吧。”
苹果变得滑溜溜的,就像一颗鸡蛋,不,不是鸡蛋,是天鹅蛋,滑到抓不牢,硬到敲不开。但她低估了我的决心。
快下班时,我把车开进电视台附近一条小巷里,提前埋伏在那里。我睁大眼睛,盯着小巷口来来往往的行人,等苹果一出现,我就冲了出去,堵住了她的去路。趁苹果没来得及反应,我飞快地跑到另一边,把她拦腰抱住,塞进了车里,扣上了安全带。苹果真的被吓到了,她一路拳打脚踢,喊救命。“我老婆!我老婆!”我对边上两个不明就里的行人喊。这两人将信将疑,犹豫着该不该出手。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冲回驾驶座,锁上中控门锁,然后猛踩油门开了车。谁知道苹果伸过手来,用力拽了一下方向盘,我努力回正,可惜已经来不及了,车头一下子打偏,蹭到了路中间的隔离栏,把左侧的后视镜打飞了。“你疯了吗!”我跳下车,飞快地检查了一下,捡起后视镜扔车里,然后继续往前开。我可不想惹麻烦,要知道,根本不可能跟交警解释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这是绑架。”她冷冷地说。
“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作为一个朋友,说说话都不行吗?”
“你不是我朋友。”
“好我不是朋友,那同事好了,同事可不可以说话呢?”
“你这是犯罪!”
“如果要犯了罪才能和你说上话,我犯罪好了。”
“像你这样的精神病,早晚要抓住关起来。”
“关就关,关一辈子才好了。”
这时前面红灯,我赌气猛踩了脚刹车。我们俩都往前冲了一下。她气乎乎地瞪着我,我也气乎乎地瞪着她,我们俩大眼瞪小眼,屏了那么几秒钟,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刚才真被你吓到了。”她说。
“没想到你反应这么大,我小弟弟还被你踢到一脚。”
“活该。”她拍手道。
“坏了你赔。”
“坏了才好呢,省得再出来祸害无知少女了。”
“你要不要紧啊,要不要等会儿去医院检查一下?”过了一会儿,她担忧地看看我。
“我是没问题,不过这车嘛……”
“对啊,后视镜还能再装上吗?”
“断都断了。”
“对不起哦。”
“你是不是驴脾气啊,哪来的那么大的火气!”
“我是野马,可难驯服了。”
“我看出来了。”
车开到“帝国大厦”停下,我看出了她眼中的迟疑。
“上去坐五分钟好吗?就五分钟,纯聊天,其他什么都不干!”
“好吧,不过真的只能五分钟,因为我也出去很多天了,今天真的是答应了妈妈回家吃晚饭的。”
“说吧,”关上门,苹果在餐桌旁坐下,一副马上就走的腔调,“你想对我讲什么?”
“我想要你回到我身边!”我简明扼要地说。
“鱼啊……”
“我知道,先前是我不对,我让你失望了,可是你走的这些天,每天都在下雨,下得没完没了,我开始想清楚了,我根本不能没有你,没有你的人生一钱不值……”
“可是,我们前面不是都说好了的吗?”
我蹲下来,抱住她的小腿,把头搁在她大腿上。
“没有,没有说好,当时只是我一时糊涂,我害怕了,退缩了……苹果,我已经决定了,我会离婚,而且我妈妈也会支持我们的。”
“你妈妈会支持你离婚?”
“是的,你走的那晚,她就给我打电话了,她把你说得花好桃好,还骂我糊涂,说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没那么好。”
“无论你好不好吧,反正我要定你了。”
苹果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鱼,你现在这样说,实在是让我很为难啊。”
我想亲吻她,她侧过头避开了。我把她的脸拨回来,可她的五官还歪着,眼睛啊、鼻子啊、嘴巴啊都扭向另一边。我捧着这张脸看了一会儿,决定放弃。
“欧洲好玩?”
“不想说。”
“去了哪些地方?”
“不想说。”
“巴黎?罗马?佛罗伦萨?柏林?”
“拒绝回答。”
“分床睡的?”
“过分。”
“穿睡衣了?”
“没穿。”
“没穿?”
“光着,我乐意!你管得着!”
我很受伤,即使知道她在故意气我,仍旧很受伤。
“怎么了啦?”苹果把我拉起来一点,贴着她的胸,“谁让你不要我的……”
“我没有,我一直等着你回来,我可乖了。”我终于哭了起来。
“别哭呢,你哭得我心都乱了,”苹果轻柔地捋着我的头发,好像我真成了孩子,“今天没时间了,要不这样,你让我好好想想,我明天答复你好吗?”
我知道,这已经是苹果最大的让步了。
我想开车送她,苹果拒绝了,她坚持自己打车回家,路上可以清醒一下,“好好思考思考”。
清醒是我的敌人,思考也是。我想。
可是,我还能有其他选择吗。
苹果走了二十来分钟,她打来电话。
“嘿,你不会说回心转意,决定和我一起吃晚饭了吧?”我故作轻松,但听上去一点也不像。
“哪有啊,我在想你刚才说的话,我去欧洲这半个多月,这里真的每天都在下雨吗?每一天?”
“是啊,无休无止,又冷又湿,想死的心都有了。”
“你知道吗,我曾经读过一本书,儿童读物,说地球刚形成那会儿是干旱的,温度很高,后来连续下了几千年的暴雨,每天都是电闪雷鸣,洪水肆虐,之后才形成了现在的海洋,神奇吧?”
“然后呢?”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想告诉你。”
“好吧。”我默默地幻想,万一我不幸出生在那几千年中的某一年,那岂不是一生当中每一天都在电闪雷鸣下暴雨。也许我会变成一只蜥蜴,世上最倒霉的晰蜴,从来不知阳光为何物,只能整天躲在芭蕉叶下,不时用前肢擦掉滴在眼睛上的雨水。如果根本不知阳光为何物也就罢了,万一曾经听过关于阳光的传说,暗暗存下梦想,想亲眼看一看,体验一下阳光照耀在皮肤上的温度,那不是注定失望,在郁郁寡欢中苟活一生。
“还有,我想好了,答案是,好的。”
“好的?”
“好的。”
我立即从暴风雨中穿越回来,把蜥蜴留在上古的洪水中。
“什么是,好的?”
“就是好的啊,傻瓜……”
“是yes的那个好的吗?”
“不然呢?”
“还有I,do的那个好的。”
“我服了你。”
“谢谢你。”
“神经病。”
“我爱你苹果。”
“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