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我在厨房收拾,苹果拿出拍立得,蹲在移门边摆弄。
“干嘛鬼鬼祟祟的?“
“来,笑一个。”
她按下快门,用力挥着相机吐出来的底片,“看,伟岸的大哥哥——伟哥,哈哈哈哈哈……”
我白了她一眼。
“对了鱼,”苹果猴到我身上,“你说我们一起溜出去怎么样?”
“唉,我在洗碗啊,水溅我一身。”
“谁让你做事情时那么性感,人特别想腻着你。”
我坚持挺立着,承受着苹果的重量,一边洗碗。
“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最见不得你做事情时认真的样子,每次见到,都特别想腻着你,好不好嘛?”
“我是说前一句。”
“前一句?哦,对了,”她从我身上跳下来,激动得手舞足蹈,“我是说,我们溜出去几天,一起逃学,怎么样?我们认识那么久了,还从来没有单独出去玩过呢。”
“一起溜出去啊。”我掂量着此事的可行性。
“我早想好了,我们又不在同一个部门,只要分别请公休假,谁会知道是我们两个一起出去了呢。”
“想去哪儿呢?”
“我想去重庆吃火锅。”
“重庆啊。”
“是啊,我看过一本美食的书,重庆有好多好多好吃的呢。我们可以住在吊脚楼里,然后每天睡醒了就出去觅食。然后你呢就可以搂着怀里的无敌美少女,”她拉过我的手环住她的腰,“再瞄瞄满大街的重庆美女啊……然后呢,然后呢……然后我们还可以去重庆森林散散步,想想就……”
“等等,你说,去重庆森林散步?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啊?”
“我还想去挪威森林跑步呢。”
“那,这次你先陪我去重庆,以后我再陪你去挪威好了。”
“哈哈哈……”我更是笑得不行了,我扔掉抹布,趴在厨房水槽边。
“你到底笑什么嘛?”苹果一脸嗔容。
“谁告诉你重庆森林的事的……”
“重庆森林啊,梁朝伟啊,难道不是吗?”
两天之后,我们手挽手来到江边。浅浅的江水在远处汇合,听说浑浊的那是长江,清澈一些的是嘉陵江。
“你说,为什么一个男人只能和一个女人结婚呢?”苹果看着翻滚远去的江水。
“可能是保护弱者吧,如果不这样,有钱有能力的男人就能娶一百个老婆,而一百个穷人就只能合娶一个女人了。”
“随他们去呗。”
一阵雨雾袭来,吹起苹果水绿色的裙裾。苹果眯起眼来,她的睫毛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多讨厌啊,自以为是的规则。”她挽着我的胳膊,在雨雾中缓缓而行。
“是啊。”
“一个狼群只有一只头狼,却有一群母狼,一个猴群也只有一只猴王,有无数只母猴,每只母猴都带着自己的小猴,它们同样和和美美的,可为什么到人了就不行了。”
“也许人懂得克制,才成为万物之灵,统治这个世界啊。”
“统治什么的,多没意思啊。”
“那换作你,愿意和人分享爱情吗?”
“分享总比失去好。”她低下头,用脸颊蹭着我的胳膊,“我想过的,如果你妻子不介意,我是愿意嫁给你做小老婆的。”
“你真愿意吗,不会介意,不会嫉妒的吗?女人都会嫉妒啊。”
“为什么要嫉妒呢,如果另一个女人,也和我一样爱护你……我觉得我和她会成为很要好的姐妹啊。”她一脸真诚。
“那倒是不错。”
“是啊,两个女人可以一起照顾小孩,可以分担家务,平时闲聊也不会觉得闷啊。”
前面有身穿婚纱的新娘,在江边拍摄婚纱照,和表情严肃的年轻丈夫笨拙地摆着姿势。我们和他们擦肩而过。苹果对那对新人笑笑,新娘也微笑致意。
“她真美。”
“是啊。苹果你知道吗,我经常会幻想你穿上婚纱的样子,那一定是世上最美的景像了。”
“我会有她美吗?”苹果回头去看人家,又笑呵呵地向人家挥手。
“你会是最美的新娘,会美到让人忘了时间的存在。”
“可时间始终存在。”
“没有你的时间没有任何价值。”
重庆的天气,就像每天都在温水里漂洗过,来不及晾干一般,清新温润,风中自带保湿凝露。这个季节来,虽然大暑已过,不至于被热浪吹晕过去,但每天仍旧要冲两三次澡,否则两人碰到,皮肤就会黏在一起。空气中的细雨也是一阵一阵的,雨点宛若在最细的筛子里筛过,绝无撑伞的必要,因为撑不撑伞,雨雾同样会均匀地打湿你,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吊脚楼边果然是有好多好吃的。重庆火锅、小面、抄手、水煮鱼、酸辣粉、豌杂面、苕粉芋头、凉糕……苹果的心情出奇地好,她就像掉进毛线球堆里的小猫,对每一样东西都好奇,每样都要来上一份。她小口小口尝着,不时伸出舌头来,让我帮她“冰一冰”。
“你看水煮鱼好了,”我说,“这本来是江边穷人家的饮食,鱼放在辣子里过一过,下饭。可是现在,全国各地都吃水煮鱼,你知道为什么呢?”
苹果忙着咀嚼,她辣得一边喝水,一边用手扇风降温。她摇了摇头。
“因为这个世界上大多数都是穷人,穷人到处迁移,因而这个世界上很多的文化,包括饮食习惯啊,语言文字啊,婚姻制度啊,都不可避免地受到他们的影响。像四川人、重庆人到处都有,他们的水煮鱼慢慢就侵入了各地的菜系。潜移默化的,你就会接受他们的口味。婚姻也像水煮鱼,煮得久了,你就忘了自己真正的需要,或者你以为存在的就是正确的,而自己好的那一口,自己心水的美食,因为不是大多数人的选择,你也就羞于启齿了。”
“有点小深奥……”
“其实人类实行一夫一妻制的年代并不久远,但是身处其中的我们,却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的。”
“是啊,真可惜。其实我也很喜欢卡卡的啊,如果他也是我的孩子,该多好。”
“我也是这样的喜欢他啊,每次看着他,眼睛简直没办法从他身上移开啊。”
“男人是不是都喜欢儿子。”
“也不是,我是因为从小就被自己爸爸嫌弃,所以十几岁的时候,我就乞求老天,今后给我一个儿子吧,我一定会好好待他,支持他,不再让他受到伤害。”
苹果捏捏我的手心。
“要说起来,自从我妈妈离婚后,我也很少见我亲生父亲呢。”她说。
我们沿着台阶拾级而上,前面有跨长江的索道。路边有卖串串的大婶,苹果问我要了零钱,挑了一大把,拿在手里,边走边吃。
“后来有一天,”苹果继续说,“我已经读初中了,有天中午放学后,我刚出校门,就有个男人走上来,问我是不是苹果,我说是,然后他就哭了。”
“那是你亲生父亲……”
“是啊,他那时至少有六七年没见过我了,所以在他印像里,我还是一个小孩子……记得那天,他一路上都拉着我的手,一路是哭着回家的。我长那么大,还从来没见一个大男人那样哭的。说起来,还是我父亲再婚后,那位阿姨帮助他找到了我的。”
“他之前为什么没找你呢?”
“说是也找过的,可我妈妈把他赶走了,后来我妈妈嫁了现在的爸爸,我们就搬了家。”
缆车很宽敞,里面没有座位,我们和十几个过江的本地人挤在一起。江面疏阔,苹果和我并肩而立,看大江东去,谁也没说话。下了索道之后,对岸的街景要宽敞许多,有点儿像上海的外摊。
“我们跳舞吧。”苹果倒退着走。
“你会跳什么?”
“什么都不会,不过你可以带我。”
“那,华尔兹?”
“好啊好啊,”苹果热切地说,“怎么跳的?”
“就是打三拍的,然后旋转,旋转……”
华灯初上,我们在江边,苹果在我臂弯中,旋转,旋转……
回宾馆后,我先去房间洗漱,苹果意犹未尽,说要下去找前台的小哥摆摆龙门阵,问问附近还有什么好玩的。
我洗完澡,烧了水,泡了茶,歪着看了会儿电视,几乎快睡着时,苹果才回来。
“妥了妥了。”她兴致很高。
“聊了那么久?”
“哈哈,我真是太喜欢重庆了。你知道吗,下面的小哥可殷勤了,我觉得他已经爱上我了。”
“你对人家下什么蛊了?”我挑了挑眉毛。
“别竖着脸啦,”苹果跳上床,嘻皮笑脸的,“人见人爱的大苹果,还不乖乖是你的。”
“下面的行程我都安排好了,小哥帮我票都订了,明天一早就出发。”她继续说。
“去哪儿?”
“有个叫武隆的地方,据说那儿有个天坑,非常好玩,坐火车也就两个小时时间,要不是我说有男朋友了,人家小哥准备亲自陪我去呢。”
“你真和谁都能自来熟啊。”
“你看我的眼睛,”她笑呵呵地看着我,“算命的说了,我这叫杏眼,杏眼迷离,招桃花的。”
苹果的眼眸干净清澈,我在当中看见了无法自拔的自己。
“快睡吧快睡吧,”她拍拍枕头,“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
早晨退房时,那位“小哥”早已帮我们叫好了车,在宾馆门口候着了。
小哥也就18、9岁年纪,眉宇俊朗、瘦削清爽的年轻人。
苹果先上车,小哥帮我一起把行李提到后备箱。
“好好照顾她。”小哥眼神中有锐利的刺。
“什么?”
“昨晚她和我聊了很多,你们的事,所以,希望你好好照顾她。”
我无言以对。
小哥帮我打开车门,侧身让我上车。他朝苹果挥下手,用力关上门,拍拍后备箱。车开了。
我把苹果拉过来。
我当然会好好照顾你。我在心里说。
我想这一生都会好好照顾你。
苹果水汪汪的眼睛看着窗外。
杏眼迷离。
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