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望是一种有毒的东西。
它吞噬你的人生,把你吸得一滴不剩,然后十有八九会落空。
譬如你养了一只猫,它晒太阳,伸懒腰,磨爪子,整天不是睡眼惺忪,就是卖萌撒娇,基本过着幸福的猫生。你想害它,很简单,买缸看得见抓不着的金鱼就够了。
自从我在“帝国大厦”下了订金,就等于是自己给自己拧上了发条,现在,有个为期一周的倒计时的小闹钟,每时每刻都在我脑中滴嗒滴嗒走着。twinkle-twinkle小闹钟,每天都在倒计时。苹果答应“想一想”,那就是有戏喽。那么问题就变得简单了,交房=苹果有一半的机率会回来,不交房=苹果一定不会回来。我每天开完晨会就给“李冰冰”打电话,问她今天有没有可能交房。有时候中午在食堂吃完饭,我还会抽疯一样跑到楼盘工地上视察,和工人抽烟聊天,帮着递递磁砖什么的。我就像老婆初次待产的小丈夫,时时刻刻都得守着大肚子,非得眼睁睁瞧着,双手搂着才踏实,离开几个小时就想得慌,就怕自己错过了亲儿子的呱呱落地。一周很快过去了,没有交房,第二周也过去了,仍旧没有交房,接着又是第三周,“帝国大厦”上永远有几个工人在敲敲打打,我怀疑他们都是开发商请来的临时演员,专为应付我而来。总之,完工之日似乎仍然遥遥无期。我索性拎着笔记本电脑,跑售楼处办工去了。我关照记者们,我不是在售楼处,就是在去售楼处的路上,大伙有什么要请示汇报的,直接打售楼处电话就行了。到后来,“李冰冰”每次见到我就像见到鬼一样,二话不说就去磨咖啡。再后来,只要我来到售楼处,一杯热咖啡,一顶安全帽已经备在茶几上了。“李冰冰”整个人都很憔悴,可怜巴巴地规劝我,“哥哥啊,你家房子就在那儿,金簪儿掉在井里,该你的总是你的,它逃不掉。”我说没事,我不是王夫人,你也别忙跳井,我也就顺道来看看,万一今天交房了呢。“李冰冰”叹一口气,“侬今买房人笑痴,他日接盘知是谁?”说完,她手捂心口,颦眉而去。
我和苹果仍旧相约游泳,但两个人对这话题也讳莫如深。她绝不提交房之事,我也不问她什么时候回心转意。我只要稍有催促,她就回一个“妹妹我自有主张,哥哥你先管好自己“的表情,我只好也装出一派“风萧萧兮易水寒,死猪不怕开水烫,请便”的风范来。我们像两个拥有武功绝学的高手,不能随便出手,一出手非得给震出内伤来。当然,在这段时间里,我也不是一事无成,我跟着苹果学会了蝶泳、仰泳、潜泳、自由泳、海豚泳、海马泳、章鱼泳,我们一男一女,就像两条赶着回老家产卵的大马哈鱼,跨过险滩,跃过高山,一路溯流而上,谁若胆敢阻挡我们,那必然是见鬼灭鬼、遇佛杀佛,不留活口。
再后来我发现,白天其实还好,晚上更难挨,因为只要我独自一个人待着,就免不了会胡思乱想,悲喜无常,常常是前一分钟还在天堂,下一秒钟直接堕进地狱。我试着上网和“李冰冰”聊QQ,我们聊人生,聊理想,聊房产行业的未来,聊社会不公,人间疾苦,聊她第一次来初潮,聊她被案场经理非礼,聊她老家打小一起搓泥丸长大青梅竹马的阿牛哥,聊她如何身残志坚忍辱负重不忘初心。“李冰冰”一开始还有点欲拒还迎,后来她已经彻底放弃了,只要我回家打开QQ,她准保在线上候着,一手捧着两个面饼的康师傅,一手拿包小老板榨菜,一脸誓死如归的大义凛然,随时开聊。
我发现聊天是个好方法。一个“李冰冰”已经满足不了我了,我开始分拨儿请同事们吃饭,今天请责编,明天请主持人,后天请记者,大后天请实习生,第五天从头再来,大家挨个排队轮着吃。那段日子,我们的团队活动开支猛增,不知道烫了多少牛百叶,喝了多少升啤酒,唱了多少小时的K。到最后,我们刚进包房,小妹就已经帮我点好了歌,先是“爱走了心碎了”,“有人为你偷偷在哭”,“单身情歌”,“第一次喝醉”,“勇气”,差不多喝嗨了喝出豪气来了是“冷酷到底”,“一笑而过”,想想又心痛了是“如果这都不算爱”,“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最后以“眉飞色舞”,“不如跳舞”收官。先后顺序分毫不差。K歌城打烊后,我又把队伍拉到烧烤摊,不知道多少喜羊羊在这里贡献出了自己的肉串和腰子,直闹到第二天凌晨三四点,顶不住的弟兄们都在争吐争吐,惊起了一地摊的啤酒肚。到了早晨,王总来办公室找我,发现一大屋子的人都如丧考妣,红着眼睛声音嘶哑地开晨会,不断地打呵欠放屁流眼泪。王总不免心存愧疚,朗声说弟兄们太辛苦,晚上他请大伙儿喝酒,结果把一个小实习生当场吓吐。
这天上午,又是一个不眠夜下来,我正在办公室后的小仓库里补觉,只感到口袋里的手机不停在震动。
我挣扎着醒过来。当我看到“李冰冰”的21个未接电话时,一下子坐了起来。你懂那感觉吗?我想,当年西藏农奴看到红军翻过雪山驾着祥云而来时,他们的心情和我应该差不太多。
“李冰冰”把房门钥匙郑重地交到我手里。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哥,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今天我们算两清了。”
我说“你们房产商生的可不是一般孩子,你们生的,那必须是哪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