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东尊重丁岚秀,所以小心翼翼地收好她的东西,认真地传达她的话。
陈安东看不起张士乡,所以就当着他的面,指着他的鼻子骂了他。
陈安东不知道张士乡和丁岚秀之间究竟是有怎样的纠葛,但他知道丁岚秀为了找张士乡,只身进了漠山,险些遭到山匪凌辱,最后香消命殒在绿竹林,化作怨魂,郁郁不得终。然而丁岚秀直到那缕香魂消散,都一直怨恨这个躲了起来的书生,只是轻声托陈安东捎个话,让这个书生回家去。
这张士乡倒好,藏在山匪窝里,逍逍遥遥地当他的二当家,简直乐不思蜀。
陈安东是个读书人,读书人最看重立身做人,张士乡作为一个男人,曾经也是一个书生,连基本的责任和底线都没有,要如何让陈安东看得起他?
陈安东心中想痛骂他的话,有千言万语,最后只骂了一句烂人。
真的是烂人。
陈安东愤而转身背起玲玲离去,不愿意多看张士乡一眼,一句话都不愿意与他多说。
言糯大当家一时间看得瞠目结舌,他看着这个愤怒斥骂二当家的少年,又看了看一旁盯着手中画卷发呆的张士乡,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事态翻转得如此彻底。
眼看着这少年背着少女就要走远了,他是拦下还是不拦?虽然青峰寨他是一把手,但二当家与他也是多年的好友,在寨中也劳苦功高。尚且不知道少年和张士乡的关系,言糯迟疑着若是强行留了他,会不会拂了张士乡的面子。
真是不好做人啊。
正在言糯犹豫不定间,林间忽然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报……报告大王!”一个山匪慌慌张张地跑进树林。
山匪正要向言糯汇报事情,转眼却看到了一旁一个陌生的少年背着女孩往外走。
山匪惊疑不定间,看了看面色变幻不定的言糯,又看了看发着呆的张士乡。
不明情况的他,不知道该不该汇报,一句话噎在嘴里,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
“什么事情?”见老大开了口,山匪顿时松了口气,看了看陈安东,神色有些戒备,低声说道:“大王,那小子跑了!”
“什么?跑了?”言糯诧异地说道。
这漠山这么大,只要是还在山里,怎么能说跑了?还是这小子会御剑飞行?插翅飞了?
“大王,他进蛇谷了。”
“蛇谷?这家伙真是找死。”言糯诧异地道。
忽然他眼神一动,寻思到留下少年的方法了。
他弹了弹那山匪的脑袋,笑嘻嘻地大声说道,“下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不要汇报他跑了,要汇报他死了,知道吗?”
“是!是!大王!”大王说什么就是什么,山匪哪敢说不是。
陈安东背着玲玲本往外走了,听到言糯的话,又停了脚步,转头看着他,想听他话中有什么后文。
在这阴暗的林间,陈安东并没有看到言糯脸上一闪而过的狡黠的神情。
言糯故意吊陈安东胃口,他偏不说,就等着陈安东开口问他。
陈安东没有开口,倒不是他不想知道,只是他对山匪的印象实在太过恶劣,他压根就不想和山匪打交道。
是以他见言糯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转过头就要走了。
言糯一愣。
这少年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言糯这一招没有奏效,又看了看仍旧在发呆着的张士乡,言糯决定不强留陈安东了,毕竟少年走了事小,坏了他和老二之间的感情那就不值得了。
“你等等。”
却是张士乡开了口。
陈安东大步不停,压根没听到似的。
“蛇谷不是善地,你的朋友身手再好也没用,数只毒蛇寻常人就对付不了,更何况……”张士乡望着这个少年背着女孩的背影,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神色恍惚,旋即又回复了平静,缓缓说道:“那里有万只毒蛇,还有一只成了精的蛇妖。”
陈安东仍旧不为所动。
“他会死。”
陈安东向后摆了摆手,示意他听到了,但脚下的步子依旧没停。
“你若要去找他,你也会死,”张士乡看着坚持要离开的少年,又看了看闻言转过头来的女孩,看到了她写在脸上的担忧,他认真地对这个少年说道:“还有这个女孩。”
陈安东身子一僵,步子终于是停了下来。
“我能帮到你。”
陈安东沉默了半响,回过了头。
“有什么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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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来到了蛇谷。这个四面环山的低洼谷地,在静谧的月夜中,安静地沉睡着,偶有春风拂过,吹得山谷呼呼作响。
虽然蛇谷看着貌不惊人,与寻常山谷一般无二,稷锋曾闯过蛇谷,自然不这么想。
身后火光通天,山匪的呼啸声汹涌而来,正在飞快地靠近稷锋。
漫天的箭矢,带着低微的破风声,向稷锋招呼而来。
稷锋将黑枪搁在身前,双手扭动枪身,舞了数圈回转的枪花,打落了冰冷的箭矢,通身漆黑的长枪猛地下砸,直立在他的身畔,谷风吹来,稷锋衣衫迎风而舞,映着月色,少年面容坚毅,身直如枪,宛若战神。
山匪围着稷锋,一时间被这气势唬住了,竟不敢靠近。
稷锋望着这群萌生了怯意的山匪,不屑地笑了笑。
“这回看你往哪儿跑。”为首的山匪小头目,见手下弟兄竟然怕了他,不由有些恼怒。
稷锋固然骁勇,但也无法以一当千,再说他身后就是那让人闻之色变的蛇谷,稷锋已无退路,于是他故意低喝出声,给弟兄们涨涨胆。
众山匪一听就明白了这个道理,现在身处绝境的是这个少年,他们还怕什么?于是他们持着大刀,目露凶光,朝稷锋走进了些。
稷锋长枪一斜,那架势像是就要上前一战。
众山匪见状脚步一滞,神情是万分戒备。
“你们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吧?”稷锋忽然莫名地说道。
山匪当然知道这里是蛇谷,就是不知道少年说这话什么意思。
稷锋长枪一拨,打了块大石子出去,大石子顺着山坡跌落山谷。
砰砰砰,大石子与地面亲密接触的声音,回荡在这幽静的山谷,显得格外响亮。
石子落到谷中,消尽了下落的力道,停了下来。
被惊扰了夜色的山谷,凝固了一瞬的静寂,但在下一秒……
嘶嘶嘶。
山谷里响彻了万蛇的低鸣。
山匪听着无不心惊,一股凉意从心底涌至全身,浑身上下起了无数寒毛,仿佛置身万蛇谷中,惊悚骇然!
少年望着山匪面露惧色的山匪,挑衅地笑了笑,朝勾了勾手,“来追我啊。”
说完便一跃跳下山谷。
山匪皆一愣神,似乎没料到这少年真会闯进蛇谷。这一晃神间,稷锋猛冲直下的身形,已经到了半山腰间。
回过神的山匪不甘地射了一轮箭,但都石沉大海,没入这阴暗的山谷。
山匪面面相觑,不知是追还是不追。
小头目面色微沉,迟疑半响说道:“我们守着这里,阿成你去汇报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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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士乡看到少年终于回头了,俊朗的面上浮现了温和的笑容。
“言哥?”张士乡并没有开口就问他想知道的事情,他先是回头看了眼青峰寨寨主,看到了言糯脸上的微笑和眼中的肯定,张士乡对言糯报以谢意的一笑。
言糯与张士乡多年的朋友了,虽然做不到心意相通,但至少对他还是很了解的,知道现在他想帮助这个少年。
“阿成,你通知三寨主,让他把人都带到蛇谷,带些油料。”得到寨主的首肯,张士乡就开始着手答应陈安东的事情,布置好了之后,就带着陈安东赶往蛇谷,这雷厉的作风让陈安东讶异不少,不由重新看了看这张士乡。
张士乡想知道的事情,当然是关于丁岚秀。
陈安东知道的也不多,报以他帮助自己的谢意,陈安东一路上都给张士乡讲了。
得知丁岚秀的遭遇,张士乡沉默了好久,知道陈安东在绿竹林葬了丁岚秀的遗骨,张士乡异常认真地道了谢。
张士乡也说了些他们的事情。
陈安东这才明了了事情始末。
丁岚秀本是南陵青楼的歌伶,在南陵之中艳名赫赫,无数南陵公子争破头都想与丁岚秀共度良宵,甚至有公子许以千金,要娶她进门。或许是丁岚秀见多了公子哥,难有见她对哪个公子垂意。
张士乡出身乡野寒门,自幼双亲病故,乡亲一人供一口百家饭将他养大。
张士乡笃学好问,人也聪明,乡亲们就花钱请了先生教他读书,希望他长大能考个功名,光宗耀祖回乡,给乡亲们脸上长点光。
张士乡也争气,在那年南陵乡试中,中了举人。
高中那日,丁岚秀姑娘想看看这个在南陵传的沸沸扬扬的寒门举人,就装作寻常邻家女孩与张士乡不期而遇,在南陵城的一个街角,志得意满的张士乡“撞倒”了这个怀抱白兔的绿裙衫女孩。
出身低微的张士乡见女孩衣着光鲜,气质不凡,怕她是大家刁蛮之女,心中担心得很。
女孩没有找他麻烦,只是不依不饶要张士乡请她吃茶,张士乡囊中羞涩哪有这闲钱?心中又怕惹事端,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茶楼间,张士乡压抑女孩谈吐不凡,气质优雅,容貌卓卓,心中不由萌生爱慕之意,却又自惭形秽于自己出身,不敢开口。
又苦于无钱支付茶费,张士乡托了个借口离开,偷偷作了一幅画,画中一男一女一白兔,张士乡对女孩的爱慕之心都画在里头。
张士乡打算把画给了那老板作茶费用。
这画还没给出手,就见那女孩付了钱,轻笑着就向他索要手中那副画。
画里画了什么张士乡清楚得很,哪敢给她。
最后画是被女孩抢了去,张士乡燥红着脸见女孩看了画。
女孩看了画却眉眼低垂,很是落寞,低语对张士乡说了她的出身。张士乡本以为姑娘是大户之间,不敢高攀,知道女孩的出身,他反倒是欣喜得很,张士乡出身简单,并没有大家门户观念,女孩又洁身自好,他自然很乐意和她在一起。
他们在南陵城度过了快乐的一段日子,直到张士乡进京赶考。
女孩南陵城河畔垂柳岸送别书生。
张生许了她说,考上了功名就回来娶她。
女孩笑笑点点头,说等他回来。
那年官试。
张士乡落榜了。
作为南陵乡试的头筹举人,张士乡却名落孙山,他感到羞愧难当,也觉得无颜面对乡亲父老的厚望,更无颜面对殷殷期盼着他风光归来娶她进门的丁岚秀姑娘。
张士乡落魄地赶回南陵,路经漠山遇了山匪,险些丢了性命,被言糯所救。
他羞于回家,就留在了青峰寨。
一直到现在。
他不知道丁岚秀为了寻他走出了南陵城,更不知道她在漠山遭遇了这样的事情。
只当她忘了自己,寻了个寻常人家嫁了。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那时,他像个懦夫选择了逃避。
丢了前程,也丢了爱人。
张士乡痛苦地笑了笑,心中万千悔恨。
可如今无济于事。
要找谁说?
能说什么?
无言。
一路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