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远没来上班,雅各布知道他一定又跑到什么地方逍遥去了,因此没太在意。他穿过办公室回到自己的房间,对着床头摆放的那盆蓝色的仙人球发呆。
有时候,安迪的轻狂和残忍让他难以忍受。雅各布想起高远曾经提过一次在赌场被欺负的事情,自己当时也没有太留意。然而安迪……安迪虽是个好人,但却也有让人讨厌的毛病:他把人生当游戏,就好像别人的故事在他看来就是一个个拿来取乐的笑话。可怕的是,这家伙真的有拿这些取乐的能力。他能够仗着自己的势力在这城市里横行,他用暴力对付过的那些人之中也有无辜的。雅各布捉摸不透大多数时候安迪脑子里的想法,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友谊是否走到了尽头。他至今依然记得兰爷爷的那种论调:儿时结下的友谊将持续一生。时至今日,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否还相信这种说法了。雅各布想得头痛,最后索性不去想这些,转而研究起那份密码来:雅各布自儿时起就经常幻想着有一天像这样窝在角落里,像个好奇的孩子一样揭开世界的某层面纱。然而小时候却没人告诉他这时还有个魔鬼上司在后面狂躁地盯着——司慕因每天不厌其烦地从地下一层坐电梯上来一遍又一遍地监督这些在他看来“每天无所事事的小子们”,就好像他屁股上着了火,而这些小子们手里握着唯一的水管子。每次司慕因走开的时候,雅各布都能听见隔壁同事不高兴地踹门的声音。
然而这次司慕因照例在隔壁发过一通脾气走开的之后,雅各布正乐滋滋地等着那一脚踢在门上的声音,结果他自己的门却被首先敲开了,门后面是一个比司慕因更加不受欢迎的访客。
刘杨佳乐身着那种只有在相当肃穆的场合才穿的黑色硬质长裙站在门口,与这副夸张的装扮相比,他脸上的表情更要命:雅各布只看了一眼那眼神,惶然感觉自己就像个病入膏肓的绝症患者,医生过来是向他宣读死神最后的判决的。
“兰先生。”刘杨佳乐以一种郑重其事的厚重口吻开口,“我想我该就之前的某些事情向你道歉。我不想和一个病人的关系以那样仓促的告别而告终,也不能违心地辩解自己有口无心……于是我希望能同你坐下来谈谈,说说我那时的反应为什么如此……让人反感。”
雅各布示意他进屋,却仍忍不住怀疑这家伙到底来搞什么猫腻。
“你是教徒吗?”医生自顾自地穿过那条狭窄的弧形走道,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受欢迎。当他坐在雅各布那张可变形的、舒服得让人忍不住惊叫的仿生椅子上时,雅各布沉着脸回答道:“不是。”事实上,他之所以现在还没有把刘杨佳乐赶出去,完全是因为被搞糊涂了:他根本没想到心理医生还会厚着脸皮来见他。
医生点点头:“那就不足为怪了。”
“我并不觉得你上一次所声称的那些东西和白河教有什么关系。”雅各布生硬地说道。
“不,不,朋友,”刘杨佳乐面色凝重地摇摇头,“白河教只是从科学教派衍生而来、核战争爆发时跳出来安抚民众的小丑,我指的是那个历史更悠久、更加根植于人们心中、同时也更加神秘的宗教:天主教。我并不是教徒,但我所研习的医术却是根植于天主教教义的:前人们相信那些观念经过一代代人的传承,早已深深种在人们的心中。我这些天并没有闲着,我夜以继日地翻阅心理学和神学资料,最终得出结论:兰先生,你所看到的是我们行业内盛传的最高级别梦境,是某个隐晦的、关于轮回的预言,弗洛伊德称其为‘雅各的天梯’。那原本是《创世记》里面的一个故事,以色列十二支派的先祖雅各在梦境中撞见的梯子,‘梯子的头顶着天,有神的使者立在梯子上,上去下来。’”
“听起来有点牵强。”雅各布撇撇嘴。
“这不是别的,乃是神的殿,也是天的门。”刘杨佳乐低吟道,那副笨拙地试图将那种神秘感表现出来的样子实在可笑。“道路两旁是不是有稀薄的影子?”
“是的。”雅各布点点头,“我记得。我还记得‘此乃风谷入口,地狱临界,为平衡而缓冲,知死生之调和。’地狱临界,朋友,不是天堂临界。”
“在心理学的领域,地狱与天堂的概念并不是相对的。它们都是幻想领域,也就是说都不是人间。”刘杨佳乐告诉他,“雅各被以扫追杀,在去往哈兰的路上遇见了神,从而诞生了后来的以色列人,这梦境的寓意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启,也有人说这将是新时代的最后一个预言,因为从这天往后,所有的规则都将被逐渐颠覆。因为天梯上站着全能的神。”
“你一直雅各雅各地叫,害我以为在说我自己。”雅各布评论。
“这正是另一个巧合。”医生说,“或许你该问问是谁给你取的名字。雅各布是个相当古老的名字,我从没碰见过有人叫这个。”
“别对我的名字指手画脚,起码不像你的那么怪异。”
“我没有那个意思,不过—好吧,我的名字的确很怪—反正,雅各的天梯上一次降临时,人类还几乎处在蒙昧的蛮荒时代,那意味着什么我们也无从考证。但如今,我不禁相信你面前的这些门就是新的天梯,与古代一样,它们的顶端也会有一位拥有无上力量的唯一神——上帝耶和华。所以我想知道,”刘杨佳乐凑过来,奢侈的装束无法掩盖他呼吸中难闻的气味,“你在这道天梯上走到了哪里?如果它存在最后一道门,你是否迈过去了?”
“我如果没迈过去会如何,迈过去又会如何?”
“天差地远。”刘杨佳乐叹口气,“但无论怎样,这个梦都将大大影响你的现实生活,甚至影响这个星球的未来啊。”
“最后一扇门上写着‘通过这扇门的人,将释放出世间万鬼之王’。”雅各布告诉他,一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个疯子——他如今几乎确定对方是个疯子——脸上的表情。“然后我迈过去了,此前所有的门和影子都随之倒塌,化为了尘土。但从始至终,我既没有看见上帝,也没见到什么鬼王。”
“我明白了。”医生疲惫地点点头,“那样也好,至少凭着我的能耐,如今已经做不了什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雅各布不耐烦了。
“你需要明白谁是这个故事里的以扫、谁又是耶和华,也就是你父的神、你的神。这个蓝眼睛的以扫,”他用手拢了一下挡在眼前的长发说道,“我想已经基本确定了:那是梦境里面你唯一害怕的角色,一个永远在追逐的身影。唯一的问题是,那个身影的主人已经死去多年。”
“但愿你的弗洛伊德提到过反复梦见拿破仑意味着什么。”
“我并不认为你这个梦还属于隐喻的范畴。”刘杨佳乐说,“梦境常常是现实的倒影—所以我悲观地认为,那万鬼之王恐怕已经被你带到了梦境之外,就在你背后。而那个试图帮助你的以扫,已经不复存在。”
“但愿你了解我现在对你有多么反感。”雅各布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恼怒地说,“如果这就是你要达到的目的,很好,你成功了。我希望你立刻离开我的屋子。”
然而刘杨佳乐没动。“安迪手里有一张黑色卡片,卡片上绘有卢克家族的锤形标记……那是地球银行的黑卡,也是这个世界的********。如果你对他们提出要求见美国总统,甚至世界政府主席——他们都会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我为什么要见美国总统?”
“你听说过直男癌这个词吗?”刘杨佳乐忽然问。
“什么?”
心理医生叹口气:“黑卡几乎可以实现你的所有要求——也就是说,它甚至能够帮助你找到那个可怕的‘以扫’——那么,欧星上已知的唯一一张黑卡究竟能否做到呢?”
“你如果仅仅是好奇的话——”
“——我只问你一句,那些梦是否困扰着你的生活?我是在为你想办法寻找这个星球上最专业的心理学家,吉先生生前就是一个对大脑以及人类的幻觉具有相当研究量的人,他曾经利用和我相似的办法潜入无数个梦境,然后加以研究。然而死前却没有公开这一方面的任何著作。兰先生,我几乎确定那些著作藏在某个未知的地方,以我的能力是得不到其中的知识的——唯一的机会是安迪手里那张黑卡。我们都需要他的帮助,你和我。”
我和安迪最近并不太愉快。雅各布几乎脱口而出。但他沉默着,看着刘杨佳乐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
“我该告辞了。”他说,紧接着在雅各布甚至没来得及想出一句相对礼貌的道别语之前大步离开了他的U型房间。雅各布猜测,刘杨佳乐这次来找他是鼓起了相当大的勇气的,他也尽可能给了对方些面子。然而医生却没能将自己的体面保持到最后——因为就在他拉开门的一刹那,高远一头撞了进来,撞得他晃三晃。雅各布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高远进屋之后的反应让他能猜出个大概。
“这谁啊?”高远不高兴地问,“我正要跟他道歉,但看到那副黑脸,想了想算了。”
“你就知道整天旷工出去乱搞,还不许我有客人?”雅各布酸溜溜地说。
“我乱搞是乱搞,但谁说我只知道乱搞?”高远无所谓地瘫在之前刘杨佳乐躺过的那张仿生椅上,神情像极了一头引颈待屠的猪,“每天乱搞能当学生会骨干吗?你还是年轻,雅各,事实上优秀的人总有些旁人无法理解的独特之处。
雅各布翻翻白眼。
高远从衬衫口袋里抽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扔在办公桌上。
“四号程序,我搞定了。”
雅各布颤抖着展开那张纸,辨认着高远潦草的字迹:
四分之一个周期之后,它将醒来,回应来自远古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