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阳光里还含着冬日的清冷味道,轻轻淡淡的铺撒在长栏街的街面上,却带不来一丝的温度。
接近正午十分,还只有几档推车的铺面,稀疏的摆放在路两旁。货郎们戴着厚厚的套头,缩脖勾手的在铺车后跺着脚,也不吆喝买卖,像山里的呆桩鼠一般,瞎头乱转。
长栏街尽头和临街交汇处的来运商行,却是这里的一个异数。那门口挂着的厚厚的门帘,都挡不住里面的热闹喧嚣。这股子热力,或许也就商行对过,那群半敞着棉袄,趴在地上,扯嗓子打溜溜的孩子可以媲美。你没看见,那斜倚在廊柱旁休息的孩童,头脸都流着汗,雾气腾腾的。
男童约莫八、九岁的光景,瘦长的身子,偏偏穿着一副窄小的半旧黑色小袄,上下遮不住的,很是窘迫。
他一边随着那群孩子吆喝着,一边打量着对面的商行。平常的小脸上,也就一双灵动的眼睛耐看些。要是细心观察他的话,还是能感到一丝的古怪。这小娃,过于关注门帘那边的变化了,还不时的扫视着街头,街尾。
不等人揣测完他的奇异举动,就见他皱巴巴的眉头,一下舒展开来,开始以一种怪异的前进方式向对面靠过去。
“来运商行”黑漆描金的宽大匾额,威武的挂在阁楼的中央。两座石鼓兽趴伏在门的两侧。只见那孩子顺着壁柱,轻轻掀动了下门帘的一角,快速的朝里打探了一眼,随即缩回了脑袋。
不时的有面色红润的客人从商行里进进出出,也没人注意到那位蜷缩在门旁的小孩。借着门帘起落的间隙,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并开始站直身子,眼睛紧紧盯着前方,嘴里还碎碎叨叨的数着什么。
忽地,那面挂帘的右角,向外微微的翘了下。就见那男童立刻冲上前去,侧身抵住,并全力向前推去。这下子,隔着门帘和里面的人碰在了一起。里面的人忙乱的掀动着门帘,却没留意那个男童乘机向那人的肋部靠过去;紧贴裤腿的小手,灵巧的一翻,夹在指缝中间的一小片细薄的刀片,顺着那人的衣襟划过一条弧线。一件暗色的小小物事,从破开的衣服里坠出,被那只小手一划拉,又瞬间消失了。
扑倒在商行地面上的男童,荡起一层浮灰,几个小溜溜球,散落在地面上,滚的到处都是。门外则传来低低的一声‘晦气’。
“你这狗娘养的东西。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敢钻进来。要是冲撞了贵客,剥了你的皮都是轻的。滚蛋,滚蛋。莫让老子再看到你,小心打断你的狗腿。”守卫的青衣壮汉,恶狠狠的喝骂道。
男童呆呆的坐在地上,望着那一脸凶相的大汉,一副吓傻的样子。在那壮汉准备挥手的工夫,他才突然清醒过来。瘪着嘴想哭不敢哭的样子,随手在地上抓起两个小球,便爬起身,掀开门帘跌跌撞撞的闯出去。
在护卫的哈哈大笑中,隔着门帘,没人能看到那孩子嘴角露出狡黠的微笑。
穿过正街,一路向南的小巷,拐过来一个小孩。他悠闲的翻看着手中的一件黑色裹囊,几块颜色纯正的碎金块,被他重新揣回到怀里。在一阵的犹豫后,又取出一件什么东西也装了起来。剩下的东西,被他一股脑塞进裹囊,提在手里轻车熟路的在巷道里左转右拐的,走进一条狭长的胡同。
顺着光线的照射,这条街面的空气中布满了上下翻飞的灰尘。
几个乞丐,懒散的靠坐在墙边,半眯着眼打着盹。小孩径直走过去,掏出一角碎银子放进豁口的破碗中,再将那个裹囊放在一边。整个过程,既不见那群乞丐睁眼,也不见那孩子言语。做完这些动作,他头也不回的,起身便离开了这条胡同。
“酒生,今儿晚上,哪儿摆场去?”缺了半边门牙的黑脸少年,斜着眼笑看着身侧的男童。
“滚,好不容易才凑够月例,晚上还不知去那里混饭去那。”那叫酒生的男童,将怀里的碎金子交给黑脸少年,一脸的不爽。
“不是哥哥说你,就凭你这手艺,胆量。要是随着哥哥一起在通庙里过活,那大兴楼,鸿门馆,还不是由着你海吃海喝的。你非得要把这钱,白送给黄老鬼花销。”黑脸少年手搓着一小块金子,一脸猥琐的模样。
那酒生,嘿嘿一笑,也不回话。靠着围栏,眯上眼睛,仰着脸,晒着阳光。
黑脸少年望着酒生那平凡的小脸。暗自嘀咕道:“三山五湖,四道九门。这小子也算独一份的,门内的驻地不住,非要守着他老头那所破房子。每月十两金的例份,谁见过。也亏得他每次都能凑的齐。更古怪的是,一旦凑够了月例,这小子就不再出手。平时,都是靠打杂,混的个温饱。”
“王虎哥,不如你也搬过来和我一起住。我看最近,狗子那伙人,可不安分那。”酒生没睁眼,含混的说道。
黑脸少年王虎一脸夸张的样子,摆手道:“饶了我吧,我可没那份钱交份子。再说了,就凭狗子那尿性,我会怕了他,涨他的胆子。”王虎霸气的抖抖胳膊上的腱子肉,低声说道:“我可只告诉你,黄老鬼已经答应我,开春后就带我到垛子口,开坛拜祖师。再过上几年,你虎子哥说不定也能升做把头。到时候,咱兄弟俩也争个脸面,威风威风。”
酒生看到王虎那一脸憧憬的模样,摇摇头,没再言语,他知道这是王虎的梦想。梦想再小,也不容轻视。
两人在酒楼的护栏外,有一茬,没一茬的,随意的聊着。这里人多嘴杂,也不用担心说到什么隐秘的事情,被别人听了去。隔上几日,酒生就会和王虎在这里聚上一聚,摆一摆各自的情况。
“嗒咯嗒,嗒咯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王虎扭头瞅了一眼,脸色刷的变白,压低着脑袋,就准备拉着酒生离开。
“给爷停那儿,你们这两个杂碎。黄老狗难道没交代你们,这两天缩在狗窝里,不许在街面上露脸。是不是腿子痒了。要爷们儿几个帮你们削削。”两人没走上几步,一道疾风从后面袭来,闷雷般的吼声在耳边炸响。
“呀,还敢给老子躲。”一名身穿劲装的壮汉,扬着手中的鞭子,兜转过身下的黄膘马。也不知那酒生,有意无意的。刚刚巧了,脚下一拌蒜,连带着撞到了身边的王虎,却差之毫厘的躲过了那壮汉奋力的一鞭。
“躲,让你躲,给老子躲啊。”那名壮汉,抡起手中的鞭子。“唰,唰,唰。”就是七八鞭子挥了上去。
压着蹄声,周围围上来四五匹精壮的腱马,将酒生二人围在当中。其中一名公鸭嗓子的,嘲笑了几声,这让那名挥鞭的壮汉,不解气,又冲趴伏在王虎身上的酒生,甩了几鞭。
“力师大人,实在是小的这几日没回庙里,确实不知道这事儿。不然,给我们几个胆,也绝不敢违背大人们的命令啊,我们这就滚回去,藏着,躲着,绝不给几位大人添乱。”酒生身下压着的王虎,被尘土和汗水涂花的脸上,露出乞求的神色来。那酒生也不知是晕了还是怎地,一动不动的趴伏在那里。
其中一名头裹黑巾,用青色鞣线箍头的瘦脸汉子。阴沉的扫了地上的二人几眼后。向为首的那名身着皂衣的大汉说道:“大哥,新来的镇守,约莫着这几日就要到任上了。还不知是个什么脾性。哥几个辛劳,刚走完这趟差事,抓紧时间休整下,后面还得小心行事啊。跟这两只小狗罗嗦什么,下次再见到,一刀补上也就是了。”
王虎盯着皂衣大汉裹巾上那个鲜红的‘力’字,紧紧牙又缩回了脑袋。
为首的大汉皱了下眉头道:“且不说这镇守是个什么来路,王副守在这里根深蒂固,晚上,还是要去他那里讨个章程,可不要先乱了阵脚。”瘦脸汉子连回几声是。
“回去给黄老狗带个话,再让我看到他的人在街面上晃荡。这青山镇的生意也就到此为止了。滚吧。”说完,他瞧都不瞧地上的二人一眼。吸气一提缰绳,打马窜出去老远,其余几人也紧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