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出了营帐,只见营地中站着各门各派的人。营地正中,放着一巨大铁质棺材。通报之人站在一旁,众人正狐疑之间,一人飞身跃进场中,站立铁棺之上。
正是忠义棺,一时掌声雷动。
灵修见在场武林人士无不欢呼喝彩,心想:此人处事虽然狠了些,但如此得人心,可见非是恶类。
忠义棺抬起右手,按住自己咽喉锁骨处,说道:“各位天下武林的英雄好汉,在下等候你们,多时了!”声音听起来一如常人,看来他喉咙似乎受过创伤,因此说话时沙哑低沉,不怎么连贯。此刻,他以内力辅之,说话不仅毫无异样,且声如钟鼓之声,直震得人耳膜抖动。
众人听他说得慷慨豪迈,又是一阵欢呼。
忠义棺神色昂扬,与之前衰败气象判若两人,高声说道:“今天,都有哪派的兄弟到了?”
只听得人群中四处有人喊着,有喊天刀山庄的,有喊飞星门的,有喊鄱阳帮的,有喊长白派的,有喊太湖八坞的,张季也叫着海龙帮的名字。灵修粗略心数,足有五六十个门派的名字被叫出。
忠义棺问道:“水沙帮的人何在?”
人群中有人叫道:“在此!”
这水沙帮乃是梁州西部一带的帮派,武功上无甚高造诣,专做淘金沙的营生。忠义棺问道:“贵帮现下有多少金沙船?”
灵修只听得这对话莫名其妙,正欲问李羡时。李羡笑而不语,示意他继续听下去。
水沙帮的人回道:“十七艘!”
忠义棺又问道:“三年前,有几艘?”
水沙帮的人大声回道:“四十六艘!”
忠义棺问道:“少掉的二十九艘,哪里去了?!”
水沙帮的人喊道:“南宫世家的人,说我们水沙帮雇佣百姓淘金,致使农田荒芜,便联合当地官府封了河道,强行收了大半。”
忠义棺问道:“至此之后,那河道中还有人淘金沙否?”
水沙帮的人喊道:“如今那河都归了郴州商会了!”
忠义棺问道:“梁州是道教地界,如何让南宫世家插手?”
水沙帮的人喊道:“道士道姑,不懂治国,又不能请儒教出手,就请南宫世家出面了!”
忠义棺说道:“好!请水沙帮的兄弟暂等!”
他依样画葫芦,又问了数次,套路皆大同小异,结果也差不多。又有云梦派称,其门派本业是掌握洞庭湖的渔业,当地百姓打鱼皆要交租,后被南宫世家出面干涉,势力范围锐减。但渔业却未回百姓手上,又落到郴州商会旗下。海龙帮张尉也说做海上贸易,这些年被当地豪族吴家横征暴敛。直问了七八家,都是各地帮派的营生受损的事例,竟有大半都与南宫世家有关。
李羡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笑容,只是轻摇羽扇,如看戏一般。灵修心中暗思:“原来如此,南宫世家的影响力遍布各州,因此总介入各地帮派的利益之争,但看来处理不当,致使武林与百姓,皆有所损。”
在场众人起初不明所以,从第四家开始便彼此交头接耳,听到第九家时,已无人不心如明镜一般。忠义棺也不发言维护秩序,只是一家一家问下去,直问完第十一家,方才说道:“各位!在下认为,已不必再问了,请各位听我一言。”
他说完此话,却不立即说下去,反倒转了一圈,目光向营地众人仔细扫去。在场众人足有七八百人之众,被他一眼看去,竟都被镇住,逐渐安静下来。
不一会儿,众人已是鸦雀无声,现场唯有火把、篝火的燃烧之声。沉默时间渐长,众人正好奇他何时张口时。忠义棺突然朗声说道:“各门各派,本各有营生。昔日天下大乱之时,尚能过得逍遥自在,衣食无忧。如今,人人皆道‘天下太平’,为何众兄弟的日子,反倒不如从前了?
佛、道两教,虽各有其国,然教中却无治国理政之士;儒教虽以科举取士,却徒养禄蠹。遍看天下,各地政务无不落入世家豪族之手,官府与衙门勾结,鱼肉百姓,众兄弟也因此深受其害。
天下武林人士,英雄豪杰辈出,值此之时,非但不思变革,反各自以三教为尊。更唯豪门望族,马首是瞻。致使各地官府或政令难行,或贪腐滋长,百姓或流离失所,或民不聊生。我武林中人,皆以‘侠义’二字自勉,见此形状,竟无所作为,岂不可笑?岂不可悲?岂不可叹!岂不可恶!
在下行走江湖一十有三年,各地帮派之间相互争斗,或使自帮兄弟死的死、残的残,或使一方百姓受池鱼之殃,生计难保。玩弄权术、为富不仁之人却作壁上观,坐收渔利,而三教之人不能止。
所以,在下斗胆,冒天下之大不韪,广发英雄帖。召集众兄弟来此,欲成立武林盟。理由有三:其下,乃为众兄弟个人之名利,不受恶霸贪官之欺;其中,保各门各派不至基业不保,祖宗遗德丧之一旦;其上,为我武林团结一致,不为三教之傀儡。若得众兄弟之拥护,我辈即可不负侠义之名,亦是为国为民之义举!”
他一段话说得慷慨激昂,在场众人皆是应和,一时欢呼声、叫好声雷动。李羡对灵修说道:“南宫世家虽为武林之尊,但未能保全各地帮派之利,今日武林怕是要变天了。此正先贤所谓‘仁义不施,则攻守之势异也。’”
突然,有人大声叫道:“且慢!”只见有人跳出人群,也跃上铁棺之上。向四周一拱手,说道:“小的有一言,欲问忠义棺先生。”
忠义棺说道:“兄弟但说无妨,烦请先自报家门,让众兄弟皆知晓。”
那人似乎没读过什么书,年纪三十岁许间,一脸莽撞神色,说道:“小的叫胡八,是青州泰山派排不上字号的人物。”
忠义棺道:“今天,天下英雄在此,胡八兄弟,有话但说无妨。若有异议,正好当众提出,供大家参详。”
胡八别着头说道:“小的没读过书,一介匹夫而已。但我从小爹亲便教我,人生在世,当牢记‘知恩图报’四个字。我胡家上下十几口人的命,当年都是被南宫大侠所救的。别说是钱财身外之物,只要南宫大侠一句话,我胡八全家的命都是他的。在场众人,有多少人受过南宫家的恩惠,众兄弟心里有数。
今天,我们在这,搞一个武林盟出来。我怎知你是要为民申命,还是为了和南宫大侠抢这武林至尊的地位?”
他一番话还未说完事,在场众人皆已开始吵闹不休,有人言道:“忠义棺绝不是贪恋权势之人”,又有人言道“我一家老小也受过南宫大侠大恩”,又有人言道“南宫仁虚有其表,早该退位让贤”,也有人喊道“应当奉南宫大侠为武林盟盟主”等等。待胡八说完,立时吵作一团。这营地上共有六七百人,一人一句话,人声混成一锅粥一般。
忠义棺一声大喝,内劲激荡而出,现场顿时一静。只见他正色说道:“胡八兄弟,所言甚有道理。或许,在场兄弟之中,也有不少人有此顾虑。南宫大侠有‘无敌’之名,这天下,不知有多少人受过他老人家的恩惠,也不知有多少人原意为南宫大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且不论别人,在下十三年前,便被南宫大侠救过一命。”
众人听他此言,顿时又窸窸窣窣讨论起来。
忠义棺继续说道:“正因如此,在下心目中,最适合出任武林盟主之人,除南宫大侠,不作第二人想!”接着,话锋一转说道:“但众兄弟需明鉴,一人之为人,与一家族之作为,不可混为一谈。南宫大侠世人敬仰,德比周、孔。但谁又能说南宫大侠的家人,也都是一心为民的好人?这些年,南宫世家在江湖人口中的声势日低,难道都是无中生有?”
忠义棺转向胡八,说道:“南宫大侠十三年前,因讨伐骨仙教,而遭遇血雨腥风之劫,南宫义公被害,南宫夫人被杀,世人无不哀叹。南宫大侠遭中年丧妻之大不幸,在治家方面有所懈怠,天下人皆能体谅。因此,江湖中人非议的对象是南宫世家,而不是南宫大侠本人。”
在场众人无不称是,皆说南宫大侠是好人,多半是家人作恶,致使世家背上骂名。
胡八仍脸有难色,总觉得忠义棺所言欠妥,却不知如何反驳。
忠义棺说道:“在下在此倡议,待武林盟成立之后,先选出一位代盟主。代表众兄弟,与南宫大侠商谈。若证实世家所作所为,非南宫大侠之过,便立即推选南宫大侠为武林盟主。不知众位兄弟,意下如何?”众人一致叫好。
忠义棺说道:“若有人,敢借武林盟来构陷南宫大侠,我忠义棺誓取其命,若违此誓,有如此手!”
众人正不知他所言为何,只见忠义棺从铁棺之侧拿出一把砍刀。左手持刀,手起刀落,竟将自己的右手齐腕砍下,数百人一齐惊呼。
胡八直急坏了眼:“你……你这是何苦!?”说罢便去寻那断手。
忠义棺右腕鲜血狂喷,脸如死灰,说道:“大丈夫……当立信于人,既有人……疑我……所谋不轨……唯有如此……方能明志。”
灵修看了,惊异之余,心中反倒有点释然:“这人只为别人一言,便自断其手,前日当街杀人,倒也合他脾性。将忠义之名看得如此之重,也难怪叫‘忠义棺’了。”
李羡笑道:“虽断了一只手,这代盟主的位置却是拿得极稳。”
灵修正色道:“李大哥此言倒是有些小人之心了。”
李羡摇羽扇,遮住下脸,笑而不语。
燃虚说道:“兵者总是凶器,如此擅用不详。小僧前去为他疗伤。”说罢,走出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