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自认皇天贵胄也认得一箩筐，墨飞羽也是从不曾瞧过这样的所谓世面。人会死，死了就变成了死人，她知道这理儿，可这跟一车死人搁在眼皮子底下却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墨飞羽顿时激得反了胃，却因为早上起来并没吃过东西，只喝了两口清水，干打着恶心什么也吐不出来。
正被干呕挤得胸口疼，墨光远却让她仔细瞧那牛车尾。墨飞羽心想打从去年起您就这么折腾我，这是越发上了劲儿了？是可着欺负自家小娘子好玩还是为着让我装小郎君装得更像？
心头这般嘀嘀咕咕，但墨飞羽两只眼睛却已经按墨光远说的去瞧了。
仔细一瞧之下，墨飞羽倏然挺身坐直，竟是从尾椎直窜起一道阴阴冷气，接着浑身上下颤了个激灵。
大炎宫中侍奉的人何止万千？这牛车上送出去的死人不过几个，虽然露出死人手脚令人害怕，却也都是用草席包裹了头面的。唯独是墨光远叫她看的车尾处，两个死人卷得毛毛糙糙，两个蓬乱的脑袋对在一处，挂在牛车尾的木板子上，随着牛车前行，一晃一晃地摇动着。
“……怎……怎么会死了？”墨飞羽目光追着牛车，竟是收不回来。
那两个脑袋都是小小的，一个面盘圆如面饼，五官如豆，一个面颊尖削，都是十岁上下的小孩儿，人死透了便嘴唇眼皮都挛缩起来，露出灰蒙蒙的细细的眼缝和白的不齐整的牙齿，正是前日在御花园里引她玩耍的狗儿和跑来报信求救的灵儿。
牛车从旁边过去了，吱吱嘎嘎的声响也变得遥远，墨飞羽坐在车里，一滴冰凉的汗从后颈滑到背上。墨光远将帘打下，车一路摇着回了墨府，墨飞羽不知自己怎么回的楼里，只是慢吞吞爬回了榻上，将丫头们全都打发了出去，自己独个儿头晕脑胀地蹲在榻上。
这一蹲便蹲到了大中午，墨飞羽听见几个小丫头在园子里又叫又闹地要分园里采的鲜花拿来插髻，她伸头看看，竟是一片阳光灿烂，耳朵里听见有小丫头喊：“这迎春是我的，你们谁也不要同我来争，我要编个环儿戴在头上！”眼里就仿佛又看见狗儿那饼脸豆眼儿，她同他并不熟稔，却莫名记得六皇子身边这小内侍脸上的点滴表情，他样儿不好看只是喜兴，却是那样鲜鲜活活的。
墨飞羽一眨眼，眼前就变作了早上牛车尾两副死气沉沉的面目——这一夜之间，狗儿和灵儿到底是怎么死的？
咬着牙，墨飞羽跳下了榻朝外堂走，画彩正坐在个倚子上打六色福绺子，见她光着脚就跑到堂屋来，口中连连慌忙喊着：“哎呦奴的四郎喂——”着几个丫头一起撵上来捉她穿了鞋袜。
墨飞羽急不可耐地让人伺候着，嘴里问墨光远的去处，画彩一面给她套鞋一面回道：“阿郎在内苑小梅亭，说是四郎回来睡够了多半要着忙找，就先叮嘱了婢子告诉四郎，可好歹您也穿了鞋再去，光着脚遍地跑成什么样子？”
耐不得听画彩噜苏，鞋一套好墨飞羽便如离弦之箭一般窜将出去，画彩提着裙子追不及，忙叫两个跑得快的小厮跟了去。
墨飞羽冲着内苑一阵狂奔，到了内苑却忽然停住，身后两个小厮刹不住脚，个撵个地摔了个狗啃泥。
小厮们摔得哎哎呀呀地叫，却是没有一个敢怪墨飞羽的，忙不迭爬起来站在墨飞羽身后。墨飞羽远远看见红柱绿瓦跨在碧池上的小梅亭和亭里的人，挥手叫小厮们就在内苑月亮门前候着，自个儿走了过去。
墨光远独个儿坐在亭里手持一卷棋谱打着谱儿，他回来就换了衣裳，现在穿一件白中单外罩烟色纱衣，银制龟鹤延年衔白玉灵芝的腰带下坠个福寿葫芦玉佩，头顶漆黑巾子，紫檀做簪，不雕一纹，合着墨光远那文士**的外表，这一身贵则贵矣，却显清淡。
墨飞羽依然是在墨光远对面坐下，静静坐了约么一刻，方开口道：“儿愚钝。”
听见这三个字，墨光远挑起细长眼目看看女儿，一张小脸不过经了几个时辰竟有些面色晦暗，眼下两块发着乌，竟似成人殚精竭虑过度的模样。
“早间吓着你了吗？”墨光远仍在棋秤上落着子，眼角余光却没离开墨飞羽。
墨飞羽想起两个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的脸，手指一把抓了裤子，在掌心绞得紧紧地：“一个是昨日在御花园伺候的，一个是六皇子身边听差的，他们是如何死的，父亲想让儿看和问的岂不就是这个？”
墨光远投子入盒，放下棋谱。墨飞羽盯着他的眼，漆黑如星的眸中并无早间的恐惧，只是盈满不解。
“古人有云，一将功成万骨枯！使用机谋者，虽不是在战场上见血，却也免不了计谋成时，死伤无数。”墨光远注视着墨飞羽，父女两人目光相接，竟仿佛有金石交接的炫光，“谋断之人，靠的是先天的才华天赋，但不可忘记自己一念之间，便有可能定他人之生死，一计之后，可能引滔天浪潮。”
“父亲的意思是，他们的死与儿的所作所为有关？”墨飞羽咬牙，这句话竟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朝外蹦。她在榻上蹲着并非真发呆，父亲带自己去看两个死去的人，已经让她隐隐约约地察觉了自己与那两个小内侍之死有关联。
听过不少机关谋算，其中不乏血海滔天，但自己亲手造成他人死亡，于墨飞羽而言，这是第一次，死的还是同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孩子，难免觉得心头堵得慌。
“昨日为父已告诉你了，手心里管制得好好的六皇子滑脱了出去，执掌六宫大权旁落于贵妃之手，皇后非目光远大之人，气量更是不足，她怨恨你与六皇子惹出事端，不敢直接朝你来，莫非还不敢处置两个六皇子身边人？”墨光远挑明了说，墨飞羽听得倒抽一口凉气。
